第76章

  她因这样严肃的气氛而有些发怵,克制着目光不去看他身后那盏莲花灯,脚步踟蹰着,眼神亦是犹豫的。
  “神明在上,姑娘有什么好怕的。”他笑了笑,似在激她。
  郑来仪深吸一口气,迈出门槛,迎着叔山梧的目光走了过去:“指挥使大人这样杀惯了人的人,竟然信佛。”
  “我不信佛,但我母亲信。”
  她脚步一顿。
  叔山梧转过身,面向那尊与他齐高的佛像,佛像面前的长明灯烛火幽微,连日下雨,灯座上沾满了泥土,已经看不清字样。
  他从怀中取出一方黑色的布帕,将灯座擦拭干净。
  “这是我的生母,安氏。”
  郑来仪呼吸放轻。
  “她不是汉人,来自西域一个如今已经灭亡的小国,漪兰。”
  叔山梧背对着郑来仪,看不见她望向那牌位时眼底涌动着的情绪,恍然与困惑皆有。
  “六月初八是我亡母的诞辰,烧尾宴那日我去平野王府,只是想看看他们是不是都还记得……”
  他眼神里的落寞一闪而逝,转头看向她时,眸光却在闪动。
  “……没想到却再次遇到了你。”
  叔山梧轻轻拂开神龛上的落叶和尘土,沉声道:“那时你说的没错。在青州马场时,我得知那舞姬出身漪兰,让我想起了母亲,便想要阻止她犯险……”
  郑来仪出声打断:“指挥使大人和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又没——”
  “我没想骗你。”
  郑来仪抬头,叔山梧神色认真,深深凝视着她。
  她第一次发现,他的瞳孔不是纯粹的黑,而是一种幽深的绿色,不细看时是难以发觉的,此时他们距离很近,她看见他眼睛里的景象,如同夜里蛰伏的猛兽。
  她移开视线,一时不知看向哪里,只好落在那盏被擦拭过的长明灯上。
  “所以你真的不是昭宁十七年生人……”
  “容絮说我是昭宁十七年生?”叔山梧挑眉,唇角勾起冷笑,“——我只比阿柏小半个月,是昭宁十五年正月十五出生。”
  “那为什么……?”郑来仪疑惑。
  “一个驻守边关、抗击外侮的将领,怎可娶异族女子为正妻?父亲思及自己前程,在她死后抹去了她的存在,转而娶了容氏为正妻,还让我认她为母亲。甚至将我的出生年月也一起改了。”
  “而我的生母安夙,在生下我之后没多久便抑郁而终,死后姓名未入族谱,甚至连一块自己的墓碑都没有。”
  郑来仪嘴角浮起一抹讽笑。前世算命的说,她和叔山梧同岁出生,八字相配,是天作之合,这段姻缘从一开始果然便是错的。
  她垂下眼睫,声音很冷:“……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叔山梧向前一步,似乎是想伸手,终究只是握紧了拳头,沉声道:“郑来仪,不要嫁给叔山柏。”
  “为什么?”她掀眉看他。
  “……这样的家族,没有人会付出真心,不值得托付。”
  郑来仪笑了起来,眉眼却是冷的:“指挥使大人,也是在说你自己么?”
  叔山梧隐忍地看她一眼,想说什么,却抿紧了唇,不知是不是默认。
  即使前世他们成了夫妻,彼此之间曾经再紧密无比,郑来仪却从未在他眼中见到过如此刻一般的坦诚。
  她突然有些不自在,后退了半步,察觉到靴筒里的东西正硬硬地硌着自己的脚。
  曾以为那匕首会是叔山梧勾结异族的证据,费劲心机得到手,却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白。她虽然恨叔山梧,但拉他下马的办法有很多种,死者为大,不必在逝者身上做文章。
  郑来仪弯腰将那把曲柄匕首抽了出来,递过去:“我无意打探指挥使大人的私隐。既然是令堂的遗物,这样珍贵的东西,还是还给你。”
  叔山梧没动,她又伸了伸手催他接过。
  他不接:“说过送你,就是你的了。”
  郑来仪皱眉:“这样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母亲在此见证,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吹得那盏长明灯原本微弱的烛火陡然盛旺,仿佛是有魂灵在附和着叔山梧的话。
  郑来仪拧着眉看他,而他态度坚决,不可撼动。她僵持的劲头终于松懈,握着匕首的手垂了下去,暂且放弃了僵持。
  “既然是你的东西,留着也好,嫌碍事扔了也罢,都随你。”叔山梧颇为大度地道。
  她哼了一声:“你母亲看着,我要扔也不会扔在这里。”
  叔山梧的心机被戳破,笑了起来。他真心开怀的时候的笑容很好看,像打透阴翳的一缕阳光,只是这样的时候并不常有。
  鸟儿成群飞入山林,暮色在不知觉间降临,带着凉意的风将郑来仪的衣裙吹起,叔山梧抬头看了看天:“不早了,走吧。”
  两骑马缓缓行走在曲折的山路上,依旧是一前一后,和来时一样的情形。幽深的山林里寂静无声,一时间连鸟兽虫鸣都听不见了。
  始终在前开道的叔山梧突然停住了。郑来仪不知缘故,也勒马停了下来,“怎么了?”
  “和姑娘一道的人呢?”
  郑来仪一怔,而后些许不自然道:“什么人?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叔山梧看她一眼:“姑娘不觉得,这林子里安静得有些诡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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