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碎玉 第14节

  谢昭并无萧窈想象中的认真,他姿态闲适而随性,游刃有余,倒像是在品茗观花。
  琴音悠长时如溪水,自他指间流淌而出。
  急切时,又如湍流倾泻。
  萧窈端了茶盏,迟迟未曾动。
  她原以为,自己只能听出琴声是否凝滞这样明显的疏漏,眼下听了谢昭的琴,才知道真有高下之分。
  虽说不清道不明,却真真切切能够觉察到。
  一曲终
  了,谢昭覆弦,抬眼向她道:“这是《高山流水》。”
  萧窈点点头,眼中是明明白白的钦佩,还带着些许期待。
  谢昭其实并不常为人抚琴。
  一来,是没那个闲情逸致;二来,则掺了些世俗的计较。
  物以稀为贵,时人皆知他如此,非但没有诟病,反倒皆以为谢郎合该如此——
  若是谁都能叫他弹奏,与那些伶人乐妓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谢昭今日却并没就此停手,想了想,又为她弹了《淮南曲》。
  萧窈从来喜动不喜静,少有这样专注的时候。也并没意识到,谢昭的琴声在这大乐署中,从来都是难得耳闻的。
  官廨所在的院落外,已陆续聚了好些乐工。
  “这必是协律郎的琴声……”
  “当年先帝在时,召见协律郎,我曾有幸在殿外听过这《淮南曲》,当真是如听仙乐,记忆犹新。”
  “协律郎今日,怎的有如此雅兴?”
  众人议论纷纷,正撺掇着其中一人借着请示的由头入内一看究竟,却只听身后传来质询。
  “诸位为何聚集于此?烦请让路。”
  循声看去,只见有内侍捧着厚厚一摞公文,拧眉质问。
  而他身侧,则是身着朱衣,面圣回来的崔少卿。
  众人立时没了争辩的心思,纷纷让路赔罪,作鸟兽散。
  崔循倒是没说什么。
  他这几日忙得厉害,方才在祈年殿随重光帝议事,待晚些时候归家,族中还有许多事务亟待过问。
  实在不想多费口舌。
  至于这些人聚集于此的缘由……
  崔循与谢昭相识数年,又岂会听不出他的琴声?
  论资排辈,谢昭上头还有两位兄长,族中纵是有什么紧要的麻烦事也轮不到他劳心费力。
  大乐署的事务又算不得繁忙。
  才叫他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抚琴。
  崔循的官廨是单独一处院落,并不在此,但他手头有一事要与谢昭交接,进了院门。
  原本的《淮南曲》,此时已经换为《蒹葭》。
  崔循脚步一顿,那道再熟悉不过,却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声音从屋中传来。
  “为何是这个?”
  萧窈听出他改弹《蒹葭》后,险些呛了茶水,连忙将茶盏放得远远的:“那日在祈年殿,你听到我弹的曲子了……”
  谢昭莞尔。
  萧窈道:“我弹得不好,于你们而言,怕是不堪入耳。”
  “昭从未这般想过。乐理本为娱情,公主自己喜欢就足够了。”谢昭目光柔和,“何况谁人学琴,不是磕磕绊绊过来的?”
  话说到一半,温和的声音被叩门声打断。
  萧窈原本就已经打算告辞,瞥见崔循后,这一念头愈发强烈,立时起身。
  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崔循的目光已经落在她身上,问:“公主为何来此?”
  “我……”萧窈被他看得心虚,随即又觉着自己这心虚莫名其妙,挺了挺肩,“我来向协律郎请教乐理。”
  崔循神色寡淡:“是班氏不足以教授公主?”
  谢昭诧然,有意无意瞥了崔循一眼。
  他知晓崔循冷心冷情,但从未见过他这般,与哪个女郎过不去。
  萧窈却顾不得这么多,被这么一句撩起火气,立时瞪了回去:“是太常寺何时贴了布告,不准我踏足此地?”
  “于礼不合。”崔循道。
  萧窈磨了磨牙:“少卿看不过眼,大可以去祈年殿告我一状,叫父皇责罚我。”
  她就差明着骂崔循“多管闲事”了,怕自己再多留会儿,指不定会说出什么来,匆忙向谢昭道了声谢,快步离开。
  崔循侧身,让出门口的路。
  两人擦肩。
  披帛从他低垂的手背拂过,轻柔而冰冷。
  “今日谁得罪你了?”谢昭倒了盏新茶,若有所思,“还是说,你何时与公主有了旧怨?”
  崔循避而不答,只道:“既清闲无事,元日宗庙祭祀的祭词,由你来拟。”
  谢昭虽才华横溢,实则不大爱写这等祝词,尤其是需要再三斟酌,反复修订的。
  但崔循将这事扔给他,并没留回绝的余地。
  谢昭轻轻叩了叩琴案,笑道:“公主来寻我,不过是想看那张‘观山海’罢了,琢玉何必介怀?”
  他这话似是意有所指,又似是随口一提。
  崔循果不其然皱了眉。
  但却没再多言,拂袖离去。
  第013章
  看了名琴,听了谢昭弹的曲子,萧窈的心情原本是极好的。
  但全都被崔循三言两语给毁了。
  睡了一夜,第二日同班漪提及自己去大乐署听琴,再说起此事,依旧既莫名其妙,又隐隐生气。
  “我知自己并无名门闺秀的风姿仪态,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萧窈咬了口班漪带来的樱桃糕,恰到好处的甜意在唇齿间溢开,再开口时,情绪稍稍和缓了些:“同为士族出身,谢三郎就不会如他那般……”
  谢昭的态度始终是温和、妥帖的,在他面前,仿佛什么都不用想,做什么都是对的。
  崔循则不然。
  规行矩步,严苛、挑剔,叫人不由得怀疑,世上究竟有谁能入得了他的眼。
  班漪听了萧窈的讲述,颇感稀奇。
  她与崔氏不常往来,但这些年也见过崔循几面,听过许多事迹。
  倒不是说崔循平易近人。
  只是以他一贯的行事,纵然认为萧窈此举不妥,也不会出言诟病才对。
  毕竟长公子日理万机,他们崔氏族中的女郎如何,兴许都不会过多关注,又为何平白要对公主指手画脚呢?
  班漪思忖片刻,开口道:“公主可知崔氏行五的那位郎君?”
  萧窈点点头:“崔韶。”
  这是崔循同父异母的庶弟。
  若是没猜错,那日幽篁居外,她仓促撞见的那少年便是崔韶。
  “早些年,崔翁便将族中之事交给长公子,自己安心颐养天年。崔公又早就不在,这些年杳无音讯……”班漪顿了顿,意味深长道,“长兄如父,五公子的亲事最后应当是由他来决断的。”
  萧窈来建邺,就是为了议亲。
  众人心照不宣,班漪没避讳提及此事,萧窈也没脸红回避。
  “我又没同崔氏定亲。八字没一撇的事,他若看不过眼,不结亲就是,何必如此?”萧窈撇了撇嘴角,“何况,谁要嫁入他家啊?”
  既提及此事,班漪索性又问:“那谢潮生如何?方才听你提起,似是并不厌烦。”
  萧窈拭去指尖的碎屑,慢吞吞道:“谢三郎那样的人,会有人讨厌他吗?”
  但若说有多喜欢,并没到那份上。
  毕竟拢共也就见了几面,一只手数得过来,说过几句话,甚至谈不上有多了解。
  “倒也不急。”班漪徐徐道,“明日王氏寿宴,士族子弟云集,公主届时大可慢慢看,说不准会有一眼相中的人。”
  萧窈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经过这些时日精挑细选,最终由班漪拍板,定下了那套杏色的宫装。
  宫中手最巧的侍女一大早来朝晖殿,为萧窈梳了个极其精致的发式,珠翠点缀在云鬓间,温婉端庄。
  珍珠耳饰垂下,光泽莹润。
  纤腰袅袅,系着环佩禁步,将步子压得轻而缓。
  脸上也上了妆,蛾眉横翠,唇红齿白。
  任是谁见了,都得承认,这是个颇为貌美动人的女郎。
  至于给王老夫人的寿礼,重光帝早就令人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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