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礼乐鸣响。
  两位将军看似相扶实则相挟地走向台上。
  连通台上台下的阶梯之处,大梁龙旗高举,秦寄被旗影遮蔽的眼中寒光闪烁。他嘴里却说:我懒得看你们狗咬狗。
  东方彻笑意温文,太子殿下抽不开身,特意携您一道观礼。这是待客之道。
  秦寄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东方彻道:殿下怕甘郎怠慢伤口,托下官前来看顾。
  秦寄冷笑:是看顾,还是监视?
  东方彻也笑了:甘郎言重。
  东方不把他的带刺之语放在心上。这个少年人是个言行相悖的怪人。他口出狂言,还常常诽谤今上,按道理能砍头八百次,结果太子把他捧手心当眼珠子。他这样的身手,要说走谁也拦不住,偏偏为太子一句话留在这里,冲着风口阴阳怪气。
  奇怪,太奇怪了。娇娇说的对,深宫内院的事靠他琢磨,能琢磨破头皮。
  *
  自孔如期出现后,秦寄的身体就弓弦般紧绷起来。他的视线追逐孔如期的脚步。孔如期离萧玠越近,他那根弦绷得越紧。似乎孔如期手一搭剑柄,他当即能把自己弹射出去。
  他并不知道委蛇山之变,但他对齐国的诚意不存在丝毫信任。
  就像他对萧玠不存在任何亏欠,但他总会对萧玠负一些责任。
  以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身份。
  *
  孔如期登台,躬身拜见,梁太子无恙。
  感谢将军问候,本宫身体安健。冕服装饰的萧玠,俨然是一尊刀枪不入的皇太子金像。他脸上浮现微笑:请入座。
  二人相对落座,士兵捧上酒水,吏员奉上文书。
  萧玠单刀直入:今日会面,是要共商停兵之事。大梁的条件在这里了,将军过目吧。
  孔如期打开文书,先看到加盖的皇太子印。萧玠的条件大致有三:
  齐军立即停战,全军撤离大梁境内,归还在梁驻地四郡。
  要求齐皇帝下诏罪己,出供全部侵樾战犯,并送还战俘,安葬阵亡梁兵。
  赔偿白银七千万两。
  孔如期久久未语,萧玠问:有什么疑问吗?
  罪己诏非重大凶灾不能颁布,此系国君威严,在下草芥之身不敢允诺。还有太子一直要求的入樾军官。孔如期道,将士马革裹尸为国征战,若因母国屈膝求和而被出卖,不是君臣之义。这两件事,在下不能答应。
  齐国的口风转了。
  春风如刀,鼓动旗帜呜呜作响。
  萧玠笑意未褪:朝令夕改,果然是贵国的作风。
  孔如期也笑:时移世易而已。
  如此看来,公孙铄伏击之事,他们至少听到了风声。
  关键就在公孙铄能否一战得胜,擒住这一梁之重臣。
  这像一块铁锭坠在萧玠心口。
  公孙铄丧弟败走,哀兵如虎。而崔鲲虽有护卫,到底是个文臣,还是女孩儿。
  孔如期观察萧玠神色,悠悠开口:既然是和谈,自是彼有彼道己有己道。我们的条件,也请太子一览。
  副使将文书捧给萧玠。萧玠逐一看过,脸上稳丝未动,贵使应该清楚,现在是贵国向我军求和。本宫没叫你们卸甲投降,已经是给贵国最大的颜面了。你如今还想让大梁割让椴、淑、纯、绛四郡?
  孔如期道:这四郡本是我国故土。青龙七年,也就是梁宝圭五年,梁武皇帝强兵征纳,我国帝为苍生计不得不拱手相让。有道祖宗土地寸土不失,如今讨要回来,也是我国陛下应尽之义。不然,太子今日与我所论我军攻樾之事,和当年武帝攻齐有和差别?枉己正人,贻笑大方而已!
  *
  台下,秦寄一双眼睛潜在阴影里,齐国这样求你们和谈?
  东方彻抿紧嘴唇,额头的血干了,又被汗水打湿,重新鲜艳欲流。
  他向一旁守卫低声道:再探,快马出城,有没有新的军报!
  *
  孔如期的嗤笑声在台上响起,一根出箭后的弓弦一样,连连震动,格外空旷。自始至终,萧玠隔着一层冰凉的旒珠冰凉地注视他。等他笑不出来,萧玠才像看一个真正贻笑大方的人,缓缓道:我只问贵使两个问题,宝圭五年,武皇帝为何亲征伐齐?
  孔如期目光闪动,只道:梁武帝穷兵黩武,好大喜功。
  看来贵国史书没有记载这件事。萧玠徐徐道,宝圭三年,齐袭雁线,杀梁民五千余人,抢掠民财不计其数。宝圭四年,齐袭陇右道两州四郡,火烧云阳行宫。武皇帝兵贵神速,仅用一年时间便收复西南失地,此谓穷兵?战后休养生息重视农桑,方有二十余年的武惠之治,此谓黩武?如果这算穷兵黩武,贵国三十年对外发动大小战争二十余次,称得上一句穷凶极恶了。
  孔如期脸部肌肉因愤怒颤动,萧玠察觉这一变化,继续追逼:第二个问题,贵使说武帝攻齐和齐军攻樾毫无差别。那本宫要问,武帝杀过平民吗,屠戮过齐国一座城池吗?贵使站在樾州土地上言之凿凿,其人言否?
  孔如期额角微泛汗意,樾州屠城并非陛下圣令。
  那就是军队自作主张。萧玠道,抗旨不从,陷两国于水火,此系夷族大罪。本宫将这些罪人绳之以法,还替贵主省了午时杀人的资费阵仗。几千颗人头,砍起来要废不少好刀。
  孔如期连连冷笑:梁太子好伶俐的口齿。都说太子礼度雍容,这就是梁国的待客之道?
  萧玠笑道:所谓待客,礼尚往来而已。和贵使的慷慨正义、黑白颠倒相比,本宫实在自愧不如。若说大梁待客有亏,以贵国之好风好土,更称得上一句满堂禽兽,遍地强盗。
  *
  台下。
  秦寄眼中火苗跳跃,有些兴趣,兔子急了。
  东方彻刚和赶回的士卒嘱咐完什么,随口问秦寄:什么兔子,齐使还带了兔子?
  秦寄视线从萧玠移到孔如期身上,眼睛暗下来。
  东方彻看到,他低手往靴边一摸,再抬腕,一把匕首捏在掌中。
  *
  台上的风越吹越响,和幡旗振动的声音一起,在孔如期耳朵里拧成一股战车冲撞时车轮轧出的气流声。但萧玠听上去却像一把巨大剪刀当空剪动的声音。这尖锐也粗暴的声音折磨着孔如期也折磨着萧玠的神经。战争不分彼此地折磨着每一个人。孔如期真的想真的打下去吗?萧玠原本是肯定的,但这一刻注视他疲惫苍老的眼睛,萧玠一下子不知道答案。
  但他明白齐国社稷之上宛如神明的皇帝的主意。这样耻辱的侵略战必须要用一场大捷洗刷耻辱,洗刷后世汗青将要铭刻的他穷兵黩武的污名。至于人命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每天都有人死去,一条两条千条百条人命算得了什么?
  孔如期可能不是良心未泯的将领,但一定是个忠诚的臣子。萧玠看到他眼中哀伤的水光跳动两下,被阴暗的火焰焚烧殆尽了。孔如期不再强撑道义,直截道:听闻刺史崔鲲被梁皇帝许为国之柱石,用四郡来换一个支柱,很划算。
  萧玠盯着他,手心发黏,脸上没有显露半分。
  身后有脚步声退去,应该是东方彻再次派人去探查消息。这么一会已经派出去三队人。
  萧玠感觉胃部开始痉挛,他恶心。他想吃口酒压一压,但理智告诉他,现在任何动作都是露怯。
  一旦叫虎狼逮住马脚,他们会把局面拖拽到不可想象的地步。
  萧玠需要镇定下来。
  他需要厘清自己能够承受的底线。
  最坏打算,崔鲲被擒,局面翻转。最坏最坏,继续打仗,再打一年不,两年。
  再坏一点
  崔鲲殉国。
  萧玠察觉自己情绪产生波动,立即把这念头强压下去对,齐军并非没有用诈可能。
  是这样。一个声音在心底说。想想旭章那块证据确凿的太阳玉佩。
  冷汗凝结之际萧玠的呼吸平复下来。
  委蛇山伏击和齐使翌日赶到的消息几乎是前后脚传来当时齐国使团已经距樾不远,委蛇山之变但有胜负,樾州不会比他们更晚收到。
  更有可能的是,孔如期听闻战事,起了空手套白狼的心思。
  要战总有输赢。
  萧玠听到骰子掷在桌上骨骨转动的响声。
  一半,对一半。
  这似乎漫长的对峙,实际只过了三个呼吸的时间。一口浊气均匀逸出肺部后,萧玠居然露出一个微笑。
  他说:贵使很懂得攻心。本宫也曾听闻,公孙兄弟被齐皇帝许为国之长城。用一封罪己诏和一群败军之将来换长城坍圮后的太平,岂不更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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