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据我所知,不少草药有致幻之效,菊山山深地广,出些东西应当不稀奇。拿这些东西喂给他,既能吊他的性命给殿下交差,又能叫他日夜备受折磨。有这等手段,你们放到肃帝朝的酷吏堆里都是屈才!狄皓关冷冷道,殿下交给的差事,你们就是如此欺上瞒下、搪塞推诿么?
狄皓关威名在外,军中无不敬佩。狱卒闻言匆忙跪地,卑职有罪,卑职卑职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不杀他,为什么还要救他!
樾州之乱背后诸多疑点,齐军如何进城,奸细究竟有几个,至今只有推断未有实证,他这张嘴比多少鸟枪管用得多。难道殿下的深谋远虑,都有张榜告示,好让敌军全都知道?狄皓关道,不听令旨,当斩首以正军纪。
叔叔。萧玠阻止,是我安排不当。停了他的差事,叫他家去吧。
狄皓关抱拳:臣谨遵令旨。又喝道:还不出去,找冷水、麻绳,再找郎中开川芍、钩藤和洋金花来!
狱卒不敢争辩,连滚带爬地跑下去。狄皓关便冲萧玠跪倒,道:在殿下面前颐指气使,是臣僭越。
萧玠忙扶他起来,我知道叔叔要代我立威。
臣这些年观闻,殿下将来为君,必然不让陛下。但殿下对下面的人太心软了。若是个人都能因为有隐衷违逆上令,国家岂有法度可言?狄皓关道,臣这几日住在这里,帮他戒膏。殿下千金之躯,暂且退避吧。
我在这里。萧玠道,他迷乱之际嘴里或许会漏一些关键信息,我和叔叔一起在这里。
狄皓关问,那孩子那里?
萧玠一愣,道:我每日得空就回去。他也不怎么想见我。
***
这是萧玠第一次见戒膏的人。简直不是人,是头畜生。整座牢狱里都听见汤惠峦的惨叫撞头之声。狄皓关跪住他膝窝将他死死压在地上,捆猪羔似的拿麻绳将他五花大绑。为防咬舌,狄皓关也堵住他的嘴,汤惠峦只能咚咚以头抢地,简直像个以发覆面以糠塞口的厉鬼。
萧玠发现他脸色逐渐紫涨,忙将他堵嘴绢布取出来,破碎的哀告声一下子和涎水一起流出他口中。
汤惠峦直着眼睛,喃喃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狄皓关按实他,道:看来这小子在狱中寻过死。好好的手腕子烂成这样,叫他差点把经络啃断了。
我不杀你。萧玠抓紧他肩膀,大声叫道,我不会杀你,我不会叫你这么轻易就死了!樾州为什么遭此劫难,你到底知道什么你不说清楚,休想一死了之!
杀了我吧!汤惠峦呜咽,我求求你杀了我吧!
殿下,别问了,他这样问不出什么。狄皓关道,给他灌药,这药能补气安神,别叫他脱水死了。
三大碗汤药灌下去,汤惠峦已然脱力,伏在地上不知嘟哝什么。萧玠心中略动恻隐,问,叔叔,给他松绑吗?
狄皓关摇头,服膏之人最是恍惚,等他有些神智再说。
萧玠没再多说,从汤惠峦身边茅草堆里慢慢坐下。他看到昏黄油灯照亮汤惠峦脏污的身形,乱发缝隙里,他眼皮微微颤抖,一道泪痕从眼角滑落。他嘴唇蠕动,似乎在叫什么。
萧玠凑近前,听清他模糊叫着:娘我想洗澡娘
不知道为什么,萧玠对着这个罪大恶极的人突然心酸。汤惠峦认不得人,拱动身体凑近他,要靠在他膝盖上,仍叫:我错了你别不要我娘别不要我
他头枕上萧玠膝盖的瞬间,狄皓关要拧他手臂将他拖拽下来,被萧玠立刻制止。他手掌滞在半空,终于落在汤惠峦脸畔,五根手指像母亲一样慢慢梳理他的头发,低声问:为什么要那么干呢?咱们樾州的祖坟都被刨了。
此言非虚,汤惠峦被擒当日,樾州百姓便赶去菊山,把汤氏祖宗的尸骨全部从黄泉之下挖出来曝晒鞭打。萧玠听见汤惠峦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哭起来,他叫道:没办法,娘,我没办法忠孝不能两全我没办法
一道闪电从萧玠心头劈落,他浑身一震,紧着嗓子问:什么忠?你叛国引贼,这叫哪门子的忠?
汤惠峦没有回答。
他婴儿一样蜷缩在萧玠膝盖上呜咽起来。许久,他听见汤惠峦哭道:我想死,娘,我该死。
萧玠还要再问,被狄皓关按住肩膀。狄皓关道:他精神太差,现在也问不出什么。
萧玠把他搬离膝盖,说:叔叔,我有时真的痛恨我这么软的心肠。刚刚有一个瞬间,我在可怜他。
狄皓关长叹一声。
萧玠撑着膝盖站起身,低声说:天不早了,我回去看看看看甘郎,辛苦叔叔盯着他。
***
萧玠回屋时,见旭章抱着画书坐在床头,把一块奶糕掰成两半。小的一半自己吃,大的一半送到秦寄嘴边。秦寄趴在枕上皱眉,仍张嘴把糕吃了。
等他将糕吃完,萧玠才打帘进来,将冲他张手的旭章抱在怀里,笑道:阿耶问问囡囡,阿叔今天有没有听话?
旭章扁扁嘴,小脑袋靠在萧玠颈边,看来不太喜欢这个年纪不大又冷一张脸的小叔叔。
秦寄冷笑:都说梁太子人品贵重,现在战时还吃得上糕点。
奶糕算是樾州一大特产,胜在制作方便,味美新鲜。如今樾州渐趋安定,商业也有所恢复,也有一些妇女卖糕赚钱。但秦寄讲这个,是故意刺他。
萧玠不以为意,哄旭章:我们不理他。囡囡先回屋子好不好,阿耶给阿叔换好药,就陪你吃饭。
秦寄道:用不着。
萧玠笑着将旭章放到地上,替她打开帘子,去吧。
旭章嗒嗒的脚步声跑远,萧玠便从榻边坐下。秦寄皱眉,你没洗澡?跟你爹似的。
萧玠道:我爹没有。
秦寄冷笑:他在潮州的时候什么德性,你知道?
萧玠谦让他,但也不容他诋毁萧恒,反问:你便知道?敢问殿下,你那时在哪里?
秦寄冷声道:我当时若在,就没有你这条命。
萧玠默了一会,取过纱布匀药膏,叹道:你还小,我不该同你置气。
秦寄道:噢,你大人大量。
萧玠问:阿寄,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秦寄不答。
阿寄。
秦寄冷声道:我救你一命,你就这么逼问我?
萧玠解释:我不是。我听说你背教之后,再也没家去过。
家不家去,也没人惦记。
萧玠加重语气,秦寄。他膝下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他怎么会不惦着你?
秦寄斜眼睨他,有些好笑,你还真把自己当有娘的东西。我们家的事,你倒比我清楚。
萧玠脸色一下子变了,秦寄看着他抓着纱巾颤抖的手指,微微笑了笑,扭过头不再理他。他肩膀的伤口已经见骨,白森森的骨头扎出来半截,很是瘆人。
萧玠平复一下呼吸,道:樾州不太平,你早些回家,到时候陈将军来接你。
秦寄立即掉头,你给他写信了?
我总要报个平安。
秦寄一下子翻坐起来,萧玠当即听到一声极轻微的脆响,他不知道是秦寄哪里的伤口又出了问题。秦寄赤脚踩在地上,冷声道:我的平安你报得着?你来管我?手好长啊!
那我的命你救得着吗?萧玠胸口一堵,气极之时眼圈先酸了,你是我弟弟,我为什么不管你?
秦寄神情复杂,他看着萧玠的眼泪,说不好是厌恶还是怜悯。终于,他左手把伤药抢过来,说:你出去。敢把我的行踪报给他,我卖了你闺女。
他这样故作恶毒,反而显得像纸老虎。萧玠笑了一下,卖她去糕点铺子做小工吗?那她可得意了。
秦寄皱眉,你走不走?
萧玠道:我帮你上药。
秦寄道:你那狗啃似的手艺。我没叫狼咬死也叫你给捂死。
他不再管萧玠,自顾自上药包扎。右臂不能动,便用左手和牙齿,很像一个野兽舔伤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