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老旧小区连街灯都没有,昏暗雨夜里,车子的双闪竟然是唯一的光亮。
  柳月阑的脸庞在一闪一闪的车灯里显得无比惨白。他的神色很疲惫,一句话都不想多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甩过来。
  他接过司机的雨伞,一言不发地绕到另一侧的车门,沉默地上了车。
  憋闷了一下午的火气在这一刻轰然散尽,顾曜看着他,心中并没有半分逼迫成功的快意。他看着柳月阑,心痛后知后觉涌入心头。
  ……他见不得柳月阑露出这副表情。
  顾曜收了伞,也坐进车里。
  他伸手握住柳月阑的手腕,低声说:“阑阑,我们——”
  柳月阑淡淡打断他:“有什么事回去再说,车别堵在这。”
  他没有抽回手,任凭顾曜继续攥着他,却也没有再多的动作。
  不闪躲,不反抗,也不回应。
  贴在一起的那片皮肤被雨水沁得冰冷,明明是那么亲密的动作,却怎么都捂不暖那点凉意。
  顾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不再说话,只示意司机开车。
  他向后靠在座椅上,手里还牢牢握着柳月阑的手腕。
  先驶离小区的,是堵住了大门的那辆重型卡车。
  卡车发动机的轰隆声逐渐远去后,他们的车子才缓慢驶出。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几个小时,依然没有停下的迹象。
  车里气氛沉默得难捱,除了音响缓缓流出的音乐,再无其他声响。
  路过某处时,顾曜忽然叫停了司机:“靠边停。”
  之后,他推开车门下了车。
  车内,音乐播放到了下一首。
  钢琴和弦乐和谐地一同流淌,温暖的底色下,却是一首略显哀伤的歌曲。
  是一首很老的粤语歌。
  这位司机大约是不懂粤语的,他没有切歌,或许,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点小小的背景音乐。
  几分钟后,顾曜回来了。
  他上了车,带着一身雨水坐进车里,伸手递给柳月阑一个东西。
  ……是几支雪柳叶。
  枝叶干爽地贴在柳月阑的手背上,刺得他有些痒。
  这时,不算漫长的音乐前奏终于结束,女歌手的声音带着一点冷静和温柔,缓缓唱着。
  “忘掉种过的花/重新的出发/放弃理想吧”(1)
  车子缓缓启动。
  雪柳叶始终放在柳月阑手边,若有若无的香气在逼仄又沉闷的车内静悄悄地散开。
  自上车以后便沉默不语的人此刻终于开了口,顾曜的声音里竟然有那么一点明显的忐忑,他用拇指摩挲着柳月阑的手腕,低声说:“……给你补几支新的。”
  带着茧子的皮肤和并不平滑的枝叶一起戳在柳月阑的手边,触感有些粗糙甚至扎手。
  他微微侧过脸来,垂眼看着那几枝淡雅的花,伸手握住——
  “有感情就会一生一世吗/又再婉惜有用吗/忘掉爱过的他……一切美丽旧年华/明日同步拆下”
  顾曜常年奔波于世界各地,自然是能听懂粤语的。
  他的脸色一变,拧眉冲司机高声说道:“切歌!”
  同一时间,柳月阑咔哒一声解了车锁。
  狂风裹着暴雨扑在他的脸上,刺得他几乎快要张不开眼睛。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攥着那几枝雪柳叶冒着大雨下了车。
  ……他在路边找了一个垃圾桶,将手里的东西毫不犹豫地丢了进去。
  之后,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
  车门没关,短短几分钟时间里,车内也已经被大雨冲湿。
  柳月阑或许脾气不好,但也绝不是随时随地乱发脾气的人,像今日这样勃然大怒的情况实在不多,老道的司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惊,直到柳月阑重新坐进车里,才慌张地切了歌。
  ……但也已经晚了。
  逼仄的车内,女歌手安静地唱完了这首歌的最后几句歌词。
  “请放下手里那锁匙/好吗”
  柳月阑的长发静静地滴着水,皮质座椅上很快便聚起了一小滩水迹。
  他接过顾曜递来的纸巾随意擦了擦,又闭上眼睛靠回座椅。
  狂风骤雨中,车辆行驶缓慢。路上顾曜几次开口,柳月阑都没有回应。
  最后一次,他冷淡地说:“顾曜,闭嘴,我不想跟你说话。”
  柳月阑……已经鲜少有这样生气的时候了。
  曾经也算是一点就着的脾气,在这些年的相处里,被一点一点地磨平了棱角。
  不愿意冲突,不敢冲突,也不想再有什么冲突。
  他总是觉得,顾曜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如果两个人还能好好沟通,没有必要也不想总是为了这样那样的事情争吵。
  更何况……顾曜本来就是发起火来不管不顾的性子。这么多年了,为了这点事情,到底还要牵扯多少无辜的人才够?
  但事到如今柳月阑才发现,其实顾曜一直都是那个顾曜,他一直都……是那样的脾气。
  他愿意在一些小事上让步,但真的到了某些时刻——例如现在——他仍然是、永远是那么的不管不顾。
  满心疲惫之下,柳月阑生出了一种荒唐的想法。他想,如果今天不是因为柳星砚,那么他会妥协吗?
  他想,或许……或许他仍然会。
  他在心里苦笑。
  这个问题还需要思考吗?在得知顾曜去找柳星砚之前,他明明就已经在考虑结婚了。
  中间被时薇的事情横插一脚又怎样呢?左右顾曜不会真的和时薇结婚,那到底是乌龙,还是用来逼迫柳月阑的手段,好像也并不那么重要了。
  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过程如何,重要吗?
  可现在,他已经不愿意了。
  他又摩挲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
  光下并不能完全遮盖那些明显的佩戴痕迹,可摸上去却依然是光滑的。
  柳月阑睁开眼睛,面色平淡地扭头看了一眼顾曜。
  之后,他取下了无名指上的戒圈,随手扔在了车里。
  快到家了。
  车子平稳地驶入了地下车库。被他丢下的戒指在车子经过减速带时的小小颠簸中滚落不见,消失在了一片漆黑中。
  顾曜的视线一直盯在柳月阑的手上。
  他盯着那枚戒指轻飘飘地落下,嘴角绷得很紧,几乎咬牙切齿:“阑阑,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月阑没有回答,直到车子平稳停下后两人一起走进电梯时才轻声开了口。
  他看着面前男人的脸。
  他和自己一样,头发湿透了,身上的衣服也早已淋湿。
  从来都那么体面的人,现在狼狈得不像样子。
  叮。
  电梯到了。
  柳月阑的轻声话语夹在电梯清脆的提示音里,不那么清晰的话语掷地有声。
  “我们分开吧,阿曜。”他说。
  电梯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顾曜堵在门口,既不进门,也不退后。
  他垂眼看着柳月阑,眼底猩红,神色可怖。
  鹅黄色的暖光从他头顶直直洒落,温暖的光线落在那张与往日并无二致的俊脸上,在这一刻,竟映出了一丝狰狞。
  柳月阑并不愿意惹他生气。
  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以后,也不敢惹他生气。
  现在,柳月阑又觉得……这些都无所谓了。
  他看着顾曜,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我说,分手。又听不懂中文了吗?听不懂就再去找一个中文老师好好教你。”
  -----------------------
  作者有话说:(1)本章中所有歌词均出自于谢安琪《喜帖街》
  第53章
  十年来, 这是两个人第二次吵到要分手的地步。
  第一次时,两个人年轻气盛,谁也不懂得让步, 为一个顾曜自认为对柳月阑好的提议,吵得昏天黑地。
  这么多年过去了, 当再一次说出“分开”这两个字的时候,柳月阑发现, 自己竟然连愤怒的情绪都那么浅了。
  柳月阑甚至觉得很可笑。
  笑顾曜,也笑自己。
  ……明明早就知道自己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却还是拖拖拉拉这么多年。
  他爱顾曜吗?
  他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证明他有多爱顾曜了。
  因为爱,他忍受着每件装着定位芯片的新衣服和新首饰。
  因为爱, 他忍受着顾曜无数次干涉着他的工作、安排着他的生活。
  因为爱,他忍受着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到来的危险和恐惧,夜夜辗转反侧。
  顾曜爱他吗?
  顾曜也是爱的。但这些爱,又带来了什么呢?
  密不透风的爱, 像围墙一样把他围在里面。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