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靳言身体一顿,他就是故意没有提及此事,没想到还是让狄绍问了出来,眼中难得多了几丝复杂。
所谓双生命格,正如其名,既相生又相克,互相依附而生,纠缠不清,年少二人皆弱时,可互相滋润,共同成长;但其命运又互相克制,随着两人不断成长,命中注定只有一生一死,若一方想活,只需在面临死局之前相离,另一方自然会面临毁灭。
简而言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面前这只男鬼生前的死亡,其实正是狄绍离开家门所导致的。
甚至连这场山洪的牵引或许都……
可狄绍只是两个普通农户养大的孩子,根本不可能知道,他随便捡回来的一个孩子恰好就是与他相生相克的双生命格。
世间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呢?
他只是出于那一份善心,捡到了路边衣衫褴褛的小孩,捡回来养大了,做了弟弟,家里早前还因为他这份善心一点一点好起来了,他又怎么能想到,会因为所谓的命格,而发生如此之多的惨象呢?
这种真相对狄绍来说,就显得有些太过残忍了。
更何况,靳言这种人向来是不相信什么命运之言云云的。
就算有双生命格的牵引在,但故事当中的二人皆对此一无所知,另一人甚至是在死后才知晓此事,死都死了,跟山川河流一起陪了葬,另一个人如果没有今日,甚至要痛苦半生,又何尝不是一种因果轮回……
就算此事真的因他们而起,他们也已经以身入局,有了相应的报应,又何必把这所谓的真相说出,让如今唯一因为重逢而幸福喜悦的人继续痛苦烦恼?
所以很默契的,明显也知道双生命格为何物的江凛突然剧烈咳嗽了几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他闭上眼,从刚才就一直未曾发言,此刻却紧蹙着一对眉头,似是很不耐烦的模样:“你们还出不出去了?啰啰嗦嗦的,是想在这场幻境里面待一辈子吗?”
靳言微微一怔,垂眸看向怀中这人的眉眼,仍是冷厉得紧,配上如今苍白如纸的面颊,给人一种极其肃杀的感觉,又莫名让人觉得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细腻。
是了,面前这个人既坐过高台十数年,养尊处优十数年,却也在曾经落魄伶仃十数年,他的生命坎坷,甚至连遇到的片刻温情都只是虚假的谎言,又怎会对他人的苦楚毫无所察呢?
或许有些不合宜,但靳言陡然记起来,在原本的剧情当中,狄绍为何成了江凛的下属。
原文的狄绍并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他没有碰到靳言,没有被救下,被那几个混帐撕破衣服,轮番糟蹋羞辱了一番,手上的药也被尽数抢去。
毕竟就算是健壮的凡人男子也未必能打过一群筑基期修士,更何况是他这样一个瘦弱到一看就知道营养不良的小药修,就更没有反抗之力。
他甚至没有时间悲伤,只能强忍着下shen被撕裂的痛苦,冒雨去了山中,重新采摘草药,再匆匆跑回来煎熬,可惜半罐药喂下去,他衣不解带地照顾到天明,唯一的亲人依旧离他而去。
他这才后知后觉开始感觉到疼痛。
唯一一件不够合身的道袍已经被撕得破破烂烂,那些人只为羞辱发泄,根本没有任何预备措施,他的裤腿都已经浸满鲜血和……不知名的液体,就连雨水都冲刷不干净。
狄绍呆呆坐在那里,也不去清洗,他浑身发着抖,牙齿打着颤,心里有一种阴暗的情绪在滋生,与他柔软的性格大相径庭,在他永远软趴趴的心里翻腾。
可是那几个修士抢了东西便离开了,他要上哪里去找他们报仇?
像他这样修为弱小的药修,怎么打得过背靠剑宗的无妄天子弟?
两股情绪交织,在寂寞的长夜里,最后便只剩下了茫然。
他没有机会报仇,也没有能力报仇,白日里坐在院子里发呆,黑夜里被仇恨的情绪和羞辱的画面所折磨,浑浑噩噩过了一段日子,耳边的嗡鸣一天一天严重起来。
江凛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在一个如旧冰凉的夜里,意外获得机缘的江凛奔波太久,浑身散发着恶臭,黑着一张脸,在狄绍屋外敲门。
他已经接连问了许多人家,都因为他这副落魄的乞丐样子拒绝了他,终于问到了村子的最尽头,最靠里的一间老房。
狄绍先是被他幅煞神模样吓了一跳,应激似的抄起周边的东西想往他身上砸,都被江凛手脚利落地一一接住。
只是江凛连一句话都还没说呢,不明他这份行为的缘由,脸更黑了:“……我又不是个杂耍伙计,你往我身上砸东西做什么?”
见狄绍自己似乎也过得挺差劲,裤腿上沾着褐色血迹的裤子都还没换下来,跟他这个在路上逃跑的亡命之徒也大差不差了。
江凛止了声,有些烦躁地蹙了下眉,强迫把自己的声音放平和点:“那个,这么晚叨扰,在下意外偶然间遇到山匪,这才沦落到如此境地,能否借此处简单梳洗一番?我之后会付报酬的。”
说完这句话,不知怎的,狄绍竟然跌倒在了地上。
江凛倒被他吓了一跳,自顾自点燃屋内的蜡烛一看,这才发现狄绍眼眶通红,咬着嘴唇,竟然在无声落泪。
江凛沉默了。
就算他这副样子稍微吓人了点,也不至于直接把人吓哭吧?
不管怎么样,江凛还是烧了壶热水给自己擦洗了下,换了身衣服。
看上去不像是身材瘦弱的狄绍会穿的,他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在身上摸摸摸,最后好不容易摸出半锭银子,放到了狄绍面前,表示自己真的不是吃白食的。
狄绍却怔怔看着他,半晌才小声唤道:“小宁……”
这声音轻柔得把江凛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喊出来了,江凛一把把银子塞到狄绍手里,打断了他的情绪:“停,我才刚做完一个女人的替身,没兴趣再做一个男人的替身,怎么,当我是替身专业户……?”
后来通过自己的一件法器,江凛才知晓了狄绍的情况。
他本来准备暂时在这里休整两天就走,但看狄绍那个精神恍惚的模样,实在不放心,反正一个人走也是走,两个人走也是走,带着一起呗。
走的那天是一个难得的好晴天,江凛在这乡村养了两天,养得有点野,感觉比他那什么金砖玉砌的寝宫住着都舒服,他嘴里叼着一根草,在黎明里拍了下狄绍的肩:“想找那群龟孙报仇的话,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江凛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他是最想有人带他逃离的,那些曾经边挣扎都挣扎不了的泥淖,让他永远都睡不安稳的噩梦,就算后来再度做到了魔尊这样高的位置,他也永远处在不安的状态中,还能支撑着活下去,只是因为心中焦灼的仇恨而已。
可他这样一个在尔虞我诈你活下的人,却愿意在另一个人的人生陷入绝境的时候,伸出一只援手。
江凛其人,连他自己都从未意识到,他似乎总是轻而易举就把自己最想要的东西,给了别人。
那个黎明究竟是怎么样的,后来成为四鬼之一的狄绍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他终于把那身破烂不堪的衣袍换了下来,跟脾气不太好、浑身还环绕着魔气的古怪男人一起,踏上了一段新的路程。
时隔这么多天,他终于可以往前走了。
回忆收束也只有一瞬间。
江凛从来都没有变。
他是从勾心斗角里闯出来的一颗赤子之心,敌人恨他残酷狠辣,亲友爱他侠义道心。
靳言不知道江凛在那种时候是怎么腾出来的余力,还有心思去拉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把,若是他,复仇尚且自顾不暇,根本不曾在意旁人的生死。
末日的底层机制造就了靳言淡漠的性格,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做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因为无法确定你救下的人在明日会不会捅你一刀,或是把你推走当成他逃命的肉盾,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求生,求生,只要能成为最后生存下来的人,似乎什么手段都可算得光辉。
这就是靳言历经这么多世界,始终不变的底色。
但不知为何,碰上了江凛,靳言的这一层底色似乎偶尔会褪色一瞬,就好像那些都只是灰白的法则,那样冷漠、无趣,远远不及面前这人眼眸中的光亮鲜活。
对于这种可以称得上是道义与善良的东西,靳言还很陌生,但他更加坚定了,一定要牢牢抓紧面前的人,让他心甘情愿和自己绑死在一起,这样才能活下去。
靳言抱着江凛,总感觉自己好像是抱着好大一块稀世珍宝,他时不时垂眸,淡淡的目光扫过江凛腿上手上的镣铐,莫名觉得有点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