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200节

  这······
  朝堂上的群臣,家底、根基都在江左,谁会愿意轻易动身前往北方,那不是羊入虎口么?更不要说皇室了,回到洛阳,还不是杜英想杀就杀、想换就换?
  且看看北方的百姓,这些年对于司马氏哪还抱有半点儿希望?
  这天崩地裂,是因为司马氏;这胡尘弥漫,是因为司马氏;甚至曾经一度北伐成功,却前功尽弃,也是因为司马氏;还有武悼天王驱除羯人、为汉家百姓报仇,最后却没于慕容氏手中,其曾经在危急存亡之际屡屡求救于司马氏,可见死不救的,还是司马氏。
  因此,北地汉家百姓,甚至包括世家,早就已经对司马氏大失所望了,如今随着关中新政的推行,更是已经变成了杜仲渊的形状。
  司马氏回到北方,也拉拢不到残部和死忠。
  虽然······上述的这些罪过里,有的是司马氏应该负责的,有的还有些冤枉,毕竟司马氏在中朝时候就已经受到世家的影响,做出的决定也不见得就是司马氏家族本来就打算这么做,可在其位、得其名、享其乐,自然也要承其重、背其锅。
  而且提到还都,众人几乎下意识的都想到了当时曹操挟持汉献帝在许昌之旧事,到时候皇族和世家就真的是任人宰割了。
  司马昱当即开口就想要拒绝,但是谢安随即使了一个眼色给他,同时稍稍向下压手。
  司马昱微微错愕,旋即冷静下来,意识到一点:
  当时汉献帝的“都于许昌”和现在的“还都洛阳”,眼见得操纵者的目的都一样,但是对于被操纵者来说,意义可不一样。
  许昌并不是汉朝的都城,曹操是打着长安、洛阳各自残破的旗号,请献帝移居许昌,因此天下虽然明面上听令,背地里都要说一声“挟持天子”。
  但洛阳可不同,正儿八经中朝旧都。还都洛阳也是南渡之后历代皇帝时常挂在嘴边的,现在机会终于来了,而且北方也彻底安定下来,若是皇室直接干脆利落的拒绝,那江左舆论如何看,后人如何看?
  司马氏历代所做出的许诺,岂不是成了空头口号,要为人所耻笑?这样的话,还有几个人愿意相信司马氏?本来就孱弱的口碑,彻底崩坏了。
  司马氏弑君,本来就是最大的弱点,导致只敢谈孝不敢谈忠。
  第一九三九章 司马昱最擅长的是什么?
  后来又是八王之乱,以及一连串的北伐失利,让司马氏的声望一掉再掉。
  本来就已经快跌到谷底了,现在连还都的口号都不敢落实,司马氏在史书上和百姓心中恐怕还要和“胆小怯懦”、“言而无信”连在一起。
  而且司马昱再安静心神想一想,杜仲渊迟迟不入建康府,他在做什么?
  杜英安抚北方流民,甚至就地收拢、考核和任用流民中人才,也不是什么秘密。
  北方流民,散乱无序,居住在建康城外,一直以来也都是朝廷的癣疥之疾,管与不管都是麻烦事,甚至对于世家时不时的去里面抓人、骗人打黑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这些流民之所以仍然散居城外,也是因为他们抱团取暖,并且对于返回北方故土仍然存在着无谓和可笑的期望和幻想。
  但是······现在幻想真的成真了。
  真的有一个人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告诉他们,北渡大江、重返中原,已经变为现实,北方有大片的荒芜良田在等着他们开垦,有大量新建设的工坊缺乏年轻的工匠,还有大量的商号和镖局需要人上下操持,这些工作机会和财富摆在面前,只要通过自己的双手去努力就能够获得,而且还是在自己背离的故土上、梦中依稀可见的市井间。
  相比之下,在江左,一没有工作机会,二不管怎么努力,都难免摆脱不了世家的控制和影响,赚钱就是在给世家赚钱、打工就是在给世家打工,最后落入自己囊中的少之又少。
  所以这些流民们会如何选择,可想而知。
  杜英甚至都不需要刻意的拉拢,只要简简单单的宣传一下,就能够把这些流民全部化为己用。
  而杜英本人亲自出现,更是表明秦王府对于这些流民的重视,流民们会作何感想,可想而知。
  这就是一股之前无法为朝廷所用,现在却能够帮助杜英快速控制整个建康府外的力量,而且这些流民多半都有亲朋好友已经去世家的地盘上务工务农,他们动身北上的消息通过街巷间的口口相传,很快就会传到那些世家佃户、长工们的耳朵中,之后又会发生什么,简直不敢想象。
  江左,为皇族和世家所掌控的江左,甚至是佛道教派都要分一杯羹的江左,也是各种地头蛇林立,看上去处处暗藏风险和阻隔的江左,就这样轻轻松松被杜英啃下了一大块。
  那么,如果这个时候,杜英直接表示,并非余不想带着你们返回北方,而是朝廷并没有还都的打算······
  假以时日,说不定世家和皇室一直把持的道义、民心,都会因为这些流民的陆续站队,转过来倒卷朝廷,推动着、逼问着朝廷,为什么不还都?
  到时候,朝廷就真的被架在火上烤了。
  釜底抽薪,无过于此。
  若是此时司马昱直接开口和阮宁争执这件事,只怕明日关中报纸就会以头版头条报道并且抨击会稽王不愿还都的想法,说不定还会给他挂上“耽于逸乐”、“无进取心”、“不配摄政”等等头衔,汹涌的舆论会让司马昱直接下台,还谈什么和杜英抗衡?
  司马昱本来正着急上火,也多亏了谢安的眼神示意,方才意识到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步步引诱、层层陷阱,差点儿就直接落入杜仲渊的圈套之中。
  激起一身冷汗的他,赶忙同样伸手压了压,示意身边几个诧异于会稽王的一言不发,打算撸袖子上阵的属官也都闭嘴,旋即轻咳一声:
  “天下将定,还都之事,的确应当提上日程。不过三公九卿、文武百官,再加上城内城外不知其数的世家、流民,以及府库兵马,如何北还,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也不可能口头说说就直接去做。
  不如这样,请秦王入朝,商议此事,再根据商议结果,选派人手,组成专门的衙部,负责此事,给出一个详尽可行的方案。
  与此同时,还应该派遣人北上洛阳,探查洛阳的宫城、皇城以及一应府邸官署是否还能使用,否则总不能让陛下和宫人都居住在断壁残垣、萋萋荒草之间。”
  阮宁愣了愣,倒是没有想到会稽王竟然会直接答应,不过旋即反应过来,这林林总总的事情真的要是扯皮起来,恐怕能扯很久很久。
  会稽王最擅长的是什么?
  是清谈啊!
  未曾入朝辅政时,会稽王可是江左有名的清谈大家,到时候真的在朝堂上拉着杜英东扯西扯,从细枝末节讨论到玄之又玄,只怕杜英也奈何不了他。
  于是今日拖明日、明日拖下月,这时间就能一点点的拖下去了。
  并且会稽王也的确指出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现在的洛阳,可适合作为都城?
  经历战乱后的洛阳,宫城荒芜、皇城破败,杜英也一直没有花钱整修,时至今日整理出来的不过一处偏殿而已。
  在关中都督府的建设规划中,洛阳和长安作为北方东西双核,自然是以起家的长安为主,洛阳为辅,后者主要充当经济和教育中心,依托天下之中的位置吸引人才、发展经济,而前者作为杜英的基本盘,才是政治中心,也方便未来的帝国继续向西域和草原扩张。
  所以朝廷真的派人北上洛阳视察的话,那么看一眼就知道,现在的洛阳宫城,根本不适合迁都,少说也要进行几年的整修。
  看到阮宁错愕,司马昱顿时吃了一颗定心丸,洛阳那边的情况,他虽然不了解,但是多少也能猜测到。
  杜英起兵才几年,关中新政推行也没多久,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一方面支撑战争,一方面修缮城池、宫室?
  而作为侍中,本来就坐在朝堂上的郗昙,此时微笑着说道:
  “大王所言不假,还都关系到民生社稷、牵扯到朝廷威仪,万万不可马虎。
  且天下将定,并非天下已定。北方的鲜卑人犹然活跃在长城内外,草原上的柔然、铁勒仍然还虎视眈眈、窥探雁门。更不要说此番平叛之战,南中、百越等地蛮族都自以为朝廷空虚,恐多有异心,保不齐还会再生异变。
  此时忙于还都,忽略了这些意欲害我、谋我之敌,岂不是舍本逐末?
  所以余认为,不如等四方彻底平定,胡酋首级献于阶前,再论还都事宜。”
  第一九四零章 都督中外军事
  此言一出,朝堂上再次震动。
  大家几乎下意识的在心里问一句:郗昙到底是哪边的?
  这怎么直接开始帮衬着司马昱说话了?这家伙怕不是被杜英即将入朝的消息高兴的迷了心智?
  事出反常必有妖,司马昱和谢安自然不敢沾沾自喜,都盯着郗昙,果不其然,郗昙话锋一转:
  “如今天下能征善战之将,多在秦王府麾下效力,秦王本人横扫六合、驱散胡尘,亦然是一等一的名将,因此这平定四周百蛮之职,秦王责无旁贷。
  所以臣下认为,不如加秦王‘都督中外军事’、“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统率三军、防备内外,则天下全定、还都洛阳,岂不指日可待?”
  司马昱和谢安面面相觑。
  燕国的地图可真短啊······这就图穷匕见了。
  一直以来,无论是桓温的大司马还是杜英的都督七州军事,看上去名头十分响亮,但是依旧有他们所不能直接掌握的地方。
  大司马是朝堂上的官职,虽然总揽天下兵事,但是想要名正言顺的指挥一支军队投入战场,自然还需要朝廷的允许,当然了,之前大司马府属下的荆州、淮西等军也不会听从朝廷调遣。
  不过朝廷新招募的江左兵马能够在淝水之战归于大司马的麾下,是朝廷下旨意,走了程序的,否则统带这些新兵的多半都是世家部曲出身,完全可以抗命。
  杜英这个都督七州就更不用说了,按理说只有他麾下那七州的兵马需要听从他的调遣。
  但是这都督中外军事就不一样了。
  中,中朝、宫中,指的是能够指挥禁军,称为中领军;外,外朝、外城,指的是能够指挥整个都城除了宫城外的兵马,称为中护军。汉魏晋三朝迭代,篡位者把握住了这两个职位,就能够把握朝廷、手攥皇帝。
  昔年司马师只是担任过一小段时间的中护军,就曾经扶持了大批亲信,为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而现在杜英索要都督中外军事的职务,明显就是要整个建康府内外兵权,并且很明显,杜英的这个“外”,远不只是说的建康府外城,还是整个宫城、出了大司马门之外的所有兵权。
  因为这从后面的那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就可见一斑。
  虽然都督中外军事,也是之前没有的头衔,但是只算是既有制度中都督某州军事的延伸,但是那兵马大元帅,却是之前从来都没有过的头衔,让司马昱和谢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其中除了作为都督中外军事的补充之外,还有什么玄机?
  现在他们处于极度的弱势之中,手中所剩的权柄已经无多,因此着实担心杜英又有什么明抢暗夺的新花样。
  郗昙说出来这话之后,其实也有点儿小小的尴尬。
  因为在阮宁递交给他的杜英亲笔信中,明确地表示,“秦王就应该和天下兵马大元帅凑在一起才吉利”。
  郗昙并不知道为什么,却也能够隐约体会到这不过是杜英的恶趣味罢了,所以他也就随口一提,正好以此试探一下朝廷的反应。
  毕竟一旦承认了这两个官衔,那就意味着杜英可以毫无阻碍的指挥天下每一个角落的兵马,这其中显然也包括此时仍然操控在朝廷和世家手中的建康府内外的兵马,也就等于直接把兵刃架在了小皇帝的脖子上。
  杜英下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就已经剩下了:杀,还是不杀?
  而对于皇族和世家来说,几乎最后的翻盘机会也没有了,唯一能等的就是有动乱产生,又或者杜英远离朝廷在外平乱,就像历史上许昌之乱那样,不过许昌之乱中,参与者的下场大家也都看在眼里,只是凭借自家私兵和部曲,连留守的兵马都有可能打不过。
  并且相比于当时已到中年的曹操以及垂垂老矣的司马懿,现在的杜英年轻的过分,所以他也定然会想在自己这一代完成所有的改朝换代工作,所以也不会和朝廷僵持太久。
  这也意味着,一旦把最后的兵权都交出去,朝廷就可以坐以待毙了。
  因此一时间回答郗昙的,也只有沉默。
  珠帘之后,响起了褚太后的声音,沉稳冷静:
  “秦王劳苦功高,指挥兵马、平定四夷,是理所应当的。这都督中外军事还有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合该托付给秦王,此为陛下对秦王之信任和托付,本宫也相信秦王不会辜负陛下。”
  阮宁和郗昙见太后已经松口,想来司马昱和谢安也不会公然开口反对,并且也不打算给他们反对的机会,当即齐齐拱手:
  “臣遵旨!”
  司马昱皱了皱眉,扭头看向珠帘,欲言又止。珠帘后的声音却话锋一转:
  “朝中朝外,或许如秦王所言,有奸佞作祟,但是至少陛下继位、本宫垂帘以来,还未有无刺杀、潜入之事,也无谋逆、篡位之举,所以目前朝中所委任之中领军和中护军,想来也无须更换的,陛下用着放心。”
  阮宁顿时明白过来,名义上的兼顾内外可以给你,但是内外兵马实权还是要掌握在皇室自己人的手中,那我家秦王岂不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得到,甚至还得为宫城中可能发生的变故负责?
  他正想说什么,郗昙却率先笑眯眯的说道:
  “如此也好。”
  这······阮宁有些错愕,郗昙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阮宁也只好把话憋了回去。
  因为今天正主儿都没有到,而且狮子大开口就是索要天下兵权,所以朝堂上众人也没有多少继续和阮宁、郗昙掰扯下去的意思,鬼知道转眼功夫他们又会蹦出来什么奇奇怪怪的要求,所以这场名为接见、实为谈判的朝会,倒是结束的干净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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