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181节

  而且姿态放得很低,自然能够博得杜英的认可以及其余文武的忽视——“忽视”这种态度对于现在的王洽来说当然是最好的,否则保不齐谁就会想起来不如杀了这个世家的中坚来表明推翻世家的决心,王洽也不知道杜英的耳根子有没有那么软,是否会采纳这些建议,所以谨慎起见,还是低调做人。
  尤其是杜英之前也的确没有把这些政见不合的人赶尽杀绝,甚至能用的都用了,比如谯王司马恬,又比如郗家的家主郗愔,甚至还有之前丧师辱国的殷浩,这些人现在都活跃在关中的各个行当之中。
  不过······司马恬和郗愔,都和杜都督沾亲带故的,而殷浩作为朝堂的弃子,又是天然的朝廷反对者,所以为杜英所用,也在情理之中。
  而王家······不但没有女儿嫁给杜英,并且还被杜英抢过两次未来的儿媳,这番恩怨,无疑又让王洽心中惴惴。
  杜英似乎也看出了王洽的纠结迟疑和担忧,微笑着说道:
  “江左风物,余之前在京口小有体会,奈何只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所以还望王兄能够将江左风物人情一一罗列。关中之前刊行的一本书······”
  “将军说的是《世说新语》?”王洽好奇的问。(注:第一七零零章)
  杜英愣了愣:
  “王兄看过?”
  “乌衣巷中人尽皆知。”王洽微笑着回答,“两汉中朝人物,简短文字便勾勒清晰,颇有可取之处。无论是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还是引其关键以教育子弟,都受追捧。据说谢尚书也时常翻阅,已经是除了手谈之外的最大爱好。
  因此每一期刊行,三日之内就发售一空,相互借阅,蔚然成风。昔年左思一文可令洛阳纸贵,与之相仿矣。”
  杜英嘴角抽了抽,自己倒是低估了这种记载着风土人情、坊间杂谈的书籍对相对封闭的社会具有怎样的影响力,尤其是这其中还夹杂着先人风骨、圣人精神,所以教书育人也可取用。
  再加上不少出身家的先辈重臣都有光辉形象,世家们对此追捧也在情理之中,也就不会被指摘为闲杂书籍。
  至于谢安喜欢看······书中有关本朝的轶事典故,谢安可是“贡献”了不少,所以杜英有理由怀疑谢尚书也喜欢在字里行间寻觅自己年轻时吟风弄月、潇洒恣肆的身姿。
  近半年关注于战事,这种文化宣传上的工作放任郗道茂自行发挥,看来茂儿的工作做得很好。
  咱杜仲渊抢媳妇也是有眼光的。
  王洽不知道杜英当甩手掌柜的时间太久了,看着杜英沾沾自喜的模样,有些奇怪,难道将军真的都不过问这些么,怎么还要从我这外人口中听说?
  不过他也不好多问,接着便听到杜英缓缓说道:
  “《世说新语》是一方面,其主要是市井杂谈、先人风骨,短篇虽好,却难免杂乱,因此余还期望有人能够整理江左文脉、传统、风物、文集,以井井有条、文有出处。
  之后天下太平,也可以此经验教训,整理乱世之中散佚之文史典籍,重塑我华夏文脉。”
  王洽本来只道是杜英打算给自己安排一个闲散工作。
  第一九零一章 为往圣继绝学
  这种工作嘛,自然就是挂个名,让自己不至于无事可做或者尴尬,而且也可以名正言顺的跟着杜英行进,方便随时垂问。
  但是此时听杜英细细道来,王洽恍然间意识到,骠骑将军是要来真的。
  这一番乱世,不知道多少文史典籍断了传承,只是洛阳的一把大火,就烧掉了书籍不知几万册。
  南渡的世家天天谈玄之又玄的东西,那是因为他们真的醉心于此么?
  那是因为各种书籍都已经无迹可寻,或者散落在各家各户之中,没有人整理,也没有人愿意把这传家宝贝拿出来共享,所以你捧着自家的那本钻研来钻研去,他捧着他家的那本翻阅来翻阅去,最后都是对圣人学说、古来经典一知半解,无奈之下只能虚构、填补,并且尽可能的往玄之又玄、难以分辨对错真假的方向努力。
  几乎所有人都秉持、也只能秉持一种想法:
  抛开理论依据不谈,难道我说的这些玄学,就没有一点儿道理么?
  所有世家子弟都知道这样无疑会陷入一种停滞不前的怪圈之中,可是没有人愿意承认,所以这种奇怪的循环只会在一代代的延续和传承之中不断地向着更加玄奥的方向前进,最终变成一种无人能够理解的理论,但是又经不起推敲,形如空中楼阁。
  可是从上一代传承下来的学问,就算自己也会有所猜忌怀疑,却又怎么可能推翻?
  那就是不孝。
  本朝······不敢言忠,只敢言孝,先人学问,自然也只能顺着继续钻牛角尖。
  王洽作为顶尖豪门的家主,自然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而想要打破这个怪圈,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破而后立,然后拨乱反正。
  破而后立,需要的是新朝新制度的建立,从而可以名正言顺的把一切都推翻。
  拨乱反正,显然则需要有足够的理论学说作为依据,搬出来圣贤言论、搜集到古贤今达之著作,梳理成线、去其糟粕,才能够如清风拂面、正本清源。
  这些在王洽看来,本来应该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目标。
  但是杜英的存在,又让一切似乎都变得合情合理。
  “事关重大,工作繁杂······”王洽缓缓说道,此时的他,还没有从这宏伟梦想和蓝图所带来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犹犹豫豫。
  杜英笑道:
  “关中书院开设至今,曾有人问过余为何开设此书院。余的回答至今为书院奉为办学之宗旨,想来王兄也是听过的。
  (注:第四百一十四章)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余现在带着关中军队席卷天下,所到之处,推行新政、破除陋习、与民休息,便是在做这些。
  而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后者,余亦然在做,而前者······关中书院能负责的是北方,但北方文脉凋敝,现在的文枢所在,到底是江南。
  所以王兄可愿意承担此责?”
  王洽叹了一口气,纵然心思百转,种种推脱的理由已经勾勒交织了千百遍,但······为往圣继绝学,这样的一句话砸在读书人的心中,哪一个读书人能够甩手拒绝?
  千言万语,汇聚到喉头,滚动一下,最终化成一句话:
  “愿为将军分忧。”
  杜英笑道:
  “我知王兄,定会如此。”
  王洽来的时候,大概是心情很复杂,也很彷徨。
  但是走的时候,挺直腰背,仿佛焕发了人生第二春。
  看着王洽的身影,谢玄咋舌:
  “这王敬和跟在余身边几日,病恹恹的,要不是知道他要是想要一心寻死,早就已经自杀了,余恐怕都觉得他活不了两天。
  结果姊夫现在一番话,就让其如沐春风,何等化腐朽为神奇的御下手腕。”
  杜英瞥了他一眼:
  “这话不准跟你姊姊说,否则还以为余有龙阳之好,还能让男的春光灿烂。”
  谢玄嘟囔一声:
  “余本来没有这个意思,姊姊估计也不会怀疑······”
  “嗯哼?”杜英盯着他。
  “咳咳!”谢玄赶忙咳嗽,“姊夫,大司马也已经率军抵达淝水,两军列阵,其看上去并无动兵进攻之打算,下一步姊夫打算如何处置?”
  杜英沉声说道:
  “保持原计划不变。”
  “大司马会不会已经有所察觉?”
  “若是其知我大军已到,布下陷阱、只等请君入瓮,还会在此徘徊不去么?”杜英反问。
  ——————
  “杜仲渊啊杜仲渊,你到底在等什么,对岸又有什么?”
  这是困扰桓温多日的问题。
  站在八公山上,向西眺望,烟水苍茫。
  桓温曾不止一次经过寿春,可是这一次,在距离寿春这么近的地方看那座晨雾中的城,明明还能看到隐约城池轮廓,却是他觉得距离寿春最远的一次。
  杜英在寿春城似乎稳坐钓鱼台,可是整个荆州的战事还没有消停,京口、广陵等地也正遭受朝廷兵马的牵制进攻,杜仲渊一动不动,是胜券在握还是虚张声势?
  桓秀拾阶而上,走到桓温的身边:
  “伯父,斥候探查到一队骑兵正从寿春南侧渡过淝水,向我侧翼而来。”
  “故技重施?”桓温皱了皱眉。
  他来了之后自然详细询问过整个寿春战场已发生战事的前因后果,自然意识到上一次谢玄就是这样前出淮东,引走谢石、击破王洽,最后又纠缠了桓温一路子,满载而归。
  可是现在从八公山向东,沿途已经没有多少朝廷兵马,只剩下戴施率领断后的数千人。
  这些人在桓温的眼中,已经是注定要送给谢奕的了。
  只怕谢奕自己塞牙缝都不够,谢玄难道还要去抢老爹的饭碗?
  “只怕是奔着这大营来的。”桓秀缓缓说道,“侄儿认为,有可能是打算在我军前出寿春的时候,偷袭大营,迫使我军回援。”
  “这是否光明正大了些?真以为余是瞎子不成?”桓温哂笑。
  桓秀却摇了摇头:
  “若是真的如同伯父一直以来猜测的那样,杜贼麾下兵马尚未聚齐,那么现在其在寿春城外,应当是很害怕我军渡过淝水的。
  尤其是朝廷正在打造新的战船意欲帮助荆州水师牵制住两淮水师,从而让荆州水师能够经由巢湖北上淝水,这更是会直接让杜贼失去淝水屏障,到时候其何啻于待宰羊羔?”
  第一九零二章 奈何,反派竟是我自己
  桓秀竖起来两根手指:
  “所以先把骑兵派出来,可能会造成两个结果。
  其一便是我军吸取上一次被牵着鼻子走的教训,迟迟不敢动,从而被其抓住机会继续等待援兵,千余骑兵就能让我数万大军畏之如虎,只怕我军士气也会消沉。
  其二便是我军渡河强攻,则其骑兵威慑我营垒,迫使我军不敢竭尽全力,甚至为了保证粮草器械,要留下来半数兵马防备。
  无论哪一种,都对杜贼有利无害。因此杜贼出兵,也在情理之中。”
  “两千骑兵啊,而且人人披轻甲、装备精良,甚至还有甲骑混杂其中。”桓温叹道,“即使是放在北方,也是一支谁都不敢小觑的骑兵队伍,如今摆在余面前,攻之?避之?似乎都非良策。”
  早年的时候,胡人动辄能够动用上万骑兵、卷地而来,但是多年的战乱,从中原到草原,现在草原上的部落,也都偃旗息鼓,已经很少能够见到大规模骑兵作战了。
  而杜英打造的骑兵和胡人显然又有所不同,披甲轻骑和具甲重骑,以堂堂之势横压敌阵、所向披靡,这又是和胡人骑兵的迂回、放风筝战术不同的作战思路,颇有昔年两汉骑兵,能远征、能按着胡人骑兵暴揍的风采。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回想起封狼居胥的风光,再看看眼前的汉家新锐,桓温要说不羡慕,自然是不可能的。
  奈何,奈何,这些骑兵打趴下鲜卑人之后,现在要对付的可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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