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161节

  因为整个军队已经完全没有了抵抗的斗志和士气,基本上就是在无头苍蝇一样乱跑,所以为沼泽所吞噬的、掉队的、悄悄逃跑的、转身投降的,林林总总,不计其数。
  整个撤退道路,已经变成了一场噩梦,最终渡江退到巴陵的荆州军队,十不存一,多半都只是各家最核心的部曲以及大司马府的护卫了。
  而关中军队三日下江陵的雷霆之势,无疑也让武昌人心动摇,江北的城垒和营寨一夜之间全部都改旗易帜,不愿投降的世家死忠被斩杀一空,首级悬挂在辕门上,迎风飘荡,向南岸的武昌主城示威。
  荆州水师到底还是强军,在邓瑕的带领下强攻夏口,结果夏口早就人去城空,此时占据一个北岸城寨也没有必要,水师主帅邓遐只能又折返,发现武昌对岸的营垒全部都换了主人,立刻又开始强攻,却被及时赶到的关中援军好一顿炮轰,打的毫无脾气。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尚且稚嫩的巴蜀水师和汉中水师分别自大江和沔水上游直冲下来,夹击荆州水师,而关中军队也借此机会强渡大江。
  又是一场昏天黑地的恶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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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师没有打赢,着实可惜。”
  襄阳城中,张玄之站在沙盘前,叹息道。
  沙盘是武昌的沙盘,大江横亘在中间,双方的船只排布一目了然。
  两日前的水战,新打造的汉中和巴蜀两支水师齐出,而且还装备了火炮,但是新兵蛋子和荆州水师这种老牌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哪怕是东西夹击、顺流而下,最终还是被荆州水师击退。
  “此战荆州水师的损失不在我之下,顶多算是惨胜,能以新兵打出来这样的战果,足够夸耀功绩了。”张湛劝慰道,“更何况我军还在源源不断的打造战船,另外两淮水师也在向京口调动,而荆州水师却是打一点儿少一点儿,船还能再造,可这些经验丰富的士卒,焉能再生?
  优势,终究会一点点的倒向都督府的。”
  张玄之回答:
  “但是现在未能消灭荆州水师,南岸的武昌一时半刻怕是拿不下来了。本来裹挟江陵大胜之余威,期望可以直接在南岸立足,这一番······怕是又要给其喘息之机。”
  “天下大势已倾向于我,江左还算富足暂且不说,荆州南部、扬州西部这些州郡,鱼龙混杂、汉蛮杂居,本就没有多少人力物力,如何能和关中、中原抗衡?”张湛笑道,“所以我军现在已经近乎全有大江之北,该着急的不是我们,而是朝廷啊。
  尤其是两淮水师开始横行江上,朝廷必须要在淮东、荆州之间做出取舍了。
  其若是想要保荆州,则淮东轻易入主公之囊中;其若是想要保淮东,则荆州水师势必要东去增援,和两淮水师对抗,那么到时候谁又能阻拦我军渡江南下呢?”
  “若我是朝廷,恐不会放弃荆南。荆州控扼上游,且荆州南部这些世家方才归附朝廷,朝廷就这样舍弃之,也会令其心寒。”张玄之缓缓说道,“至于淮东,寿春、梁郡和广陵等重镇都在我军掌控之下,朝廷在淮东的地盘凌乱无章,且还在被两淮军步步蚕食,与其死守此地,还不如换来一些时间,稳住荆州。”
  张湛颔首:
  “对朝廷来说,稳定人心是当务之急。但是这两处战场无论保全哪一处,其关键其实都在于荆州水师,尤其是荆州水师刚刚击破了我军的一次夹击,证明了其强悍所在。
  但······荆州水师可不是朝廷的水师,而是大司马府的水师,大司马此时可不在荆州。”
  张玄之神色凛然:
  “荆州水师会东去?”
  “那就要看朝廷和大司马之间如何博弈了。”张湛叹道。
  两人说话间,杜英已经从外面走进来,显然是刚刚在城中巡查了一番——这也是张湛给杜英的建议,荆州新附,前线还在打仗,所以无论百姓还是那些归顺的世家,心里都没有底,而都督巡视、嘘寒问暖,自然能够让他们感受到都督府提振荆州经济、恢复民生的坚定态度,自然会响应都督府的政策。
  “刚刚收到的消息,朝廷已经赐大司马假节钺、总揽青徐和两淮战事,封孙无终为都督徐州军事,封王洽为徐州刺史。”杜英随手放下头盔,“另外加辅国将军戴施为镇北将军,以晋陵太守王蕴为行军司马,率众三万北上淮东。”
  张玄之和张湛对视一眼,皆是了然:
  朝廷已经和大司马商议好了,荆州可以不要,但淮东必须守住,甚至两淮都要夺下来!
  不过说来搞笑,朝廷因为不知道孙无终实际上是关中都督府的卧底,现在其作为徐州守将,成为朝廷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前线将领,再加上出于压制王洽的目的,竟然直接给了一个都督的位置,孙无终自己大概都料想不到,当卧底都能当成都督吧?
  但现在议事堂上,人多眼杂,自然不适合谈论孙无终。
  第一八六二章 漫长的战线
  所以张玄之直接切入后半句:
  “辅国将军戴施是大司马的部将,朝廷以其为帅,统带江左编练的三万新军,显然是把两淮之战全权托付给大司马了。
  倒是王蕴这个人选有些意思。”
  王蕴并非琅琊王氏,而是太原王氏。
  王坦之带着太原王氏重返故里,但王蕴一直在江左未曾走。
  一方面,是因为王蕴本人是保皇派,政见不同。
  另一方面,太原王氏因为有琅琊王氏顶在上面,所以一直被人所忽略,各旁支子弟多半各凭本事,家族内部的联系没有那么紧密,所以王蕴也没必要去抱王坦之的大腿。
  当然,这里面也未尝没有太原王氏分头下注的影子在,世家的传统艺能。
  朝廷选派王蕴当行军司马,名为司马,实为监军。
  而朝廷给出这个人选显然也很有意思,众所周知,何家和蔡家之前依附于皇室,得会稽王一时之重用,结果这一次监军的竟然不是这两家的人,而是选出来一个太原王氏,说明会稽王对于自己手下这些歪瓜裂枣们也深深的失望。
  还不如换一个能力有保证的。
  “会稽世家竟然没有卷入其中?”张湛旋即察觉到了不对。
  按理说,谢安应该积极地安插自己的人手才是,这怎么又是大司马府,又是保皇派的,难道明明把持着朝廷大半边天的会稽世家,已经放弃治疗了?
  杜英摇头:
  “名单和官职任命,正是谢安石提出。自荆州开战,其告病居于东山多日,此次返回朝堂,开口便是此计策。因此所料不差的话,朝堂大权应该都会交在谢安石的手中,统筹钱粮兵马、增援前线,本就是其所长。
  真的让会稽世家出人指挥作战,反倒是其所短。”
  大司马府负责进攻,皇室负责给予封赏,也就是道义上的加持,而江左世家负责后勤,这的确是各取所需、各展所长的安排。
  三方最终能够同意这个方案,也说明荆州之战让他们一下子意识到了,真的到了唇亡齿寒的时候。
  对手之前虽然也多次曾经流露出团结的意思,但是那也都只是想要在军事行动上相互配合之类的,还真的没有明确的要组建一支共同指挥的军队,属于盟友,而不是一家人。
  但是现在,三方之间的合作程度显然远比想象之中的要高,这让张玄之等人自然而然的也升起来危机感,毕竟在此之前都督府还真的没有同时面对过整个江南的力量,大多数情况下······这三方必然是两边拼命,另外一个蹲在后面拖后腿,甚至还能和关中都督府眉来眼去。
  杜英淡淡说道:
  “局势如此,情理之中。不过相对应的,这也是平定天下的最后一场大战了。
  大司马挂帅,谢安石为辅,放在哪个时代都是响当当的阵容,所以能够与其较量,也是我关中都督府的幸事。”
  江左这三方,其实也只是在负隅顽抗、奋力一搏,他们若是侥幸打赢了,那就是南北分裂的局面,若是打输了,东晋朝廷就可以收拾收拾准备搬家了,建康府要换房本了。
  至于会不会出现和历史上苻坚那么尴尬的事情,败了一战,满盘皆输,杜英倒是觉得不会。
  一方面自己的背后比苻坚当时完全依靠做老好人收拢过来的那些牛鬼蛇神们要安定,汉人是整个社会的中坚力量,氐人、羌人等目前也都积极的响应关中新政,没有造反的必要和缘由,杜英一视同仁、消除偏见的政策,本来就是他们几代人努力想要取得的结果。
  另一方面,杜英的背后还有王猛、有整个都督府的人才,天下人才几乎汇聚于此,若是还维持不住江山半壁,那就有些丢人了。
  张玄之也打起精神,伸手指了指徐州方向:
  “目前大司马人在淮北,临近徐州,根据消息,其已经苏醒过来,逐渐能处理军纪要务,而徐州的孙无终也收拢了不少从青州南下的溃兵,现在这两支军队加在一起应该也有两万之众。
  配合上朝廷的三万援军,就是五万战军,再加上淮东等地朝廷之前陆陆续续增援的郡兵,人数应当在六七万上下。
  但现在这六七万人散步在从江左到徐州的漫长战线上,又分别和青州、睢阳和寿春等地的我军对峙,双方都很难在某一处形成绝对的兵力优势,从而取得突破,所以无论是敌我,想要破局,定然会选择这战线上的某一处。”
  杜英微微颔首:
  “参谋司认为是哪里?”
  都督这句话明显是给下面的参谋们独立思考和发言的机会,很快就有几个比较急躁的参谋开口,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了徐州上。
  “彭城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若是能够自彭城向北进攻青州,或者向东进攻睢阳而取得胜利,那么说不定能够重现去岁进攻洛阳之局势。”
  “大司马方近从病榻上起来,恐身子骨也经受不住舟车劳顿,坐镇徐州,或是主动出兵,或是亮明旗号、汇聚兵马,等待我军来攻,也是情理之中。”
  杜英静静听着,没有表态。
  “徐州恐不会是战事爆发之处。”一道反对的声音响起。
  杜英定睛看去,原来正是昔年河东的地头蛇,张平。
  张平投降都督府之后,和王擢一样被杜英请为参谋,依靠他们戎马一生的经验提点这些年轻的参谋们。
  因为张平自己的儿子张蚝现在在江陵前线大杀特杀,已经有军中“邓羌第二、万人敌”的美誉,未来建功封侯是看在眼里的,所以张平的心态相当的平和,早就接受了现状,一直在安心为参谋司出谋划策,反正儿子未来飞黄腾达了,也不会亏了他这个老子。
  这一次杜英南下,他也主动请缨随行,安心当一个普通参谋。
  这也是杜英收拢这些地方豪强、枭雄之心的手段,重用你自然是不现实的,王擢这种墙头草,名声早就已经臭大街了;张平这种地头蛇,之前和地方世家之间的关系过于亲密,谁知道放出去镇守一方,会不会有暗中勾结?
  就算是杜英放心他们,手下的官吏们也不放心。
  更不要说一个萝卜一个坑,谁愿意这么两个经验丰富的老油条占着坑,还有可能往上升?
  第一八六三章 调兵遣将
  杜英听到张平开口,笑眯眯的说道:
  “愿闻其详。”
  张平当即解释道:
  “如今这般犬牙交错之势,有利于进攻而不利于防守,进攻则可多点出击,防守却很有可能疲于奔命。
  徐州固然进可攻、退可守,但是现在正是都督府更占优势、且刚刚攻破荆州气势正盛的时候。
  敌强我弱,这般境地下,徐州作为四战之地,就会让大司马很难选择进攻的方向。
  若其进攻青州,则我只需发睢阳之兵攻打徐州,其必须要回援,反之亦然。
  同时我军还可以在淮西增派兵马,阻击朝廷援军北上、切断粮道,到时候大司马更是会进退两难。
  因此没有必要继续把守徐州这孤悬之地,把兵马撤回来,汇合在一起的,于淮南形成绝对的兵力优势,方才能够攻破寿春,打破我军在淮南甚至是京口对整个江左的掣肘和北上道路的封锁。”
  拉平战线,确保两淮,尤其是淮南掌控在手中,为此放弃淮北。
  这的确不算是亏本的买卖,尤其是荆州水师还在,其和两淮水师之间尚且还没有分出来胜负,朝廷也就还有重新掌控两淮水路的机会,一旦全有淮南,则说不定还能重新建立起来江左的北方屏障。
  杜英点了点头:
  “言之有理,也就是说大司马的目标很可能是寿春了。”
  张平拱了拱手:
  “此属下一家之言也。”
  他可不敢给杜英立军令状,没这个必要。
  杜英也不跟他计较,看向其余参谋们:
  “尔等意下如何?”
  参谋们此时也都回过神来,从战术角度来说,徐州的确是不错的选择,但是从战略角度来讲,徐州此时已经是鸡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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