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154节

  一些小的走舸、赤马之类小船,直接被炮弹掀起的浪花打翻,即使是体型大一些的蒙冲也摇摇晃晃,甚至有的船只不得不主动下锚,否则摇晃之间,甲板上都已经上浪不说,被水浪推动着,船只和船只也有随时相撞的可能。
  炮弹的主要目标也不是这些小个头,而是更多的集中在了居中的几条楼船上,落在这些小船附近的其实只是顺带而已。
  相比于小船,对大船的命中率显然也更高了,炮弹在船上横冲直撞,一时间人仰马翻、血肉横飞,荆州水师的士卒们虽然不是第一次感受炮弹的霸道,但是也架不住以前是一发两发,现在是劈头盖脸。
  新生产的火炮,工艺更加稳定和成熟,因此校准、装弹以及炮管冷却等时间都有所缩短,而这一切呈现在荆州水师士卒的眼中,自然是连珠炮弹不间断的打过来,没有停歇的时候。
  有炮弹直接砸入了楼船的下层甲板,也有的炮弹在甲板上横飞而过,掠过桅杆的时候,只听到“咔嚓”一声,粗大的桅杆直接向一侧重重拍下,不知道的还以为荆州水师的战船上换装了威力更加强大的拍杆呢。
  而一直到炮弹劈开桅杆,撞入后面的墙壁,士卒们看着墙壁上两个连在一起的大洞,方才意识到,那是两发炮弹,中间用铁链连接,难怪能直接撞断桅杆。
  木头遇上铁,有理说不清啊。
  随着荆州水师的战船顶着炮火轰击向前冲,岸上的霹雳车也开始发威,石弹夹杂着炮弹,一时间分辨不清,只觉得“噼里啪啦”每一声都会催命。
  楼船上的床弩和霹雳车也不甘示弱开始反击,但是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在炮弹的肆虐之下,这样的反击看上去颇为孱弱。
  最开始下达进攻的命令,是荆州水师将领们的不约而同,因为荆州水师的主将、楼船将军邓遐并不在军中,而是早在昨日就被率军北上的桓济调到了岘山听用,同行的还有水师中专门登陆陆战的士卒千余人。
  桓济之前在关中办事不力,桓温不喜之下将其雪藏,现在返回军中,还一跃成为了大军副帅——桓熙坐镇武昌,其实桓济就是前线官职最大的那个——他自己也知道能走到这一步也是因为荆州世家知晓他和杜英之间的仇怨,所以是最不可能妥协的那个桓家子弟,所以也期待能够立功以证明自己。
  所以桓济的第一战,即拿下襄阳,自然也寻求速战速决,所以让水师派兵增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水师中多为老卒,陆战经验也不差。
  且就算没有邓遐在,水师之前和周隆你来我往过招经验丰富,也不可能说崩溃就崩溃。
  第一八四七章 沧浪之水浊兮
  因此桓济调动邓遐,也无可厚非。
  但问题就出在了此时的周隆,并非当时的周隆。
  荆州水师发起进攻的时候,各船将领们都意气风发,认为只要付出一定的牺牲,就可以让他们认知之中的周隆不得不承受惨重的代价。
  然而现在被当头棒喝,意识到自己这边的力量稍稍变弱了不说,对面甚至还鸟枪换炮了,原本还上下整齐的军心,一下子混乱。
  开始有一些战船不管不顾的调转船头,哪怕这样要承担更多的箭矢和炮弹打击,也毫不在意,就是为了能够早一点儿脱离火炮的射程。
  当整支船队面对敌军袭击的时候,唯一的选择就是冲过去。
  狭窄的水面、密集的船阵以及庞大的船身,都注定了发起冲锋的水师就是开始策马奔腾的重甲骑兵,不可能和步卒那样,一声令下,就能够一个方阵、一个方阵的集体转向。
  当然,荆州水师也不是没有对遇到这种情况的演练,一般都是调动一支尚且完好的船队以最快的速度冲在最前面,横过来船身,负责承担伤害,为主力依次调头争取宝贵的时间。
  只不过荆州水师横行江上,唯一的对手——两淮水师一般和他们也都不打照面,北方的胡人更是不可能把他们逼迫到这个地步,因此这战术还真的从来没有使用过。
  书到用时方恨少,这战阵到了用的时候水师上下才开始悔恨平时演练的少。
  而且邓遐作为水师主将不在,到底谁应该冲在前面承担伤害,谁又可以优先撤退,各个战船上的将领们自然也都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现在都在最前面,缺少对身边友军情况的认知,下意识的认为自己的损失更大一些,想要尽快脱离战场。
  当然荆州水师里也不都是孬种,也有认为自己的损失小可以上前扛线的,可是船行到半路,就发现前面的船只已经开始强行转向,横在了面前,此时无论是前冲还是后退,都没有了辗转腾挪的空间。
  随着火炮的持续轰击,原本平静的冬日水面,浪潮翻涌不休,不断的拍打和冲刷着战船,让正在转向调头或者进退两难的战船们更难掌控方向。
  “砰!”这是不同于炮声的撞击音,代表着有战船相撞。
  紧接着,相似的声音此起彼伏,两艘战船一旦相撞,就会被水流推动着、不受控制的撞上更多的战船。
  整个水面上顿时陷入彻头彻尾的混乱,而关中的火炮却丝毫没有停息的意思,依旧在孜孜不倦的喷薄着怒火。
  之前,关中的霹雳车和床子弩等,都不敢靠近水岸,因为那样也会落入水师战船上相同武备的射程范围内,甚至水师以船只为载体,携带的类似武备更大、射程更远,完全能够压制住岸上的同行,所以只能眼巴巴看着火炮逞凶。
  结果现在,水师上下已经自顾不暇,所以这些霹雳车也开始向前挪动,大量的石弹和箭矢向着水师战船招呼。
  一旦有战船开始反击,那么就会有火炮的炮弹紧跟着落在附近,就算砸不中战船,也能让船摇摇晃晃、船上的人东倒西歪,更不要说操控船上的武备瞄准敌军了。
  因此几轮炮击下来,这些水师战船也都没了和岸上较劲的斗志,你愿意打就打吧,我们抱头受着就好,总比直接当出头鸟来的好。
  就这样,在隆隆炮声之中,不断有水师船只进水沉没,不知道多少士卒在寒冬腊月的冰水之中扑腾,而后面的船只还撞在一起,艰难的想要分开。
  周隆一开始也没有料到横行江上的荆州水师竟然会落得这么狼狈的场面,因此一开始还在指挥步卒准备压上前,防止水师狗急跳墙直接抢滩登陆,到时候岸边打疯了的火炮和霹雳车之类的怕是一个都跑不掉。
  结果万万没想到,现在水师别说是上岸了,能够囫囵退回去恐怕都要谢天谢地。
  周隆也反应过来,赶忙让霹雳车和床子弩全部都换装。
  点燃了的茅草球被霹雳车轻而易举的高高抛起,奈何用一部分茅草取代了石块,导致风一吹,这东西的准头就直接宣告没有了,但对面的船只横七竖八都快连在一起了,又没有准头好像也不重要。
  至于床子弩射出去的箭矢上,一样捆绑了正在燃烧的火油罐子,箭矢落在船上,罐子炸裂,火油四溅,火焰紧跟着升腾而起。
  火焰很快吞噬了几艘蒙冲,又借助蒙冲跃上旁边的楼船。楼船上的士卒正疲于应付甲板上不断出现的火矢,楼船甲板宽大,只要及时扑灭,那么还不至于酿成大祸。
  当然,还有一部分人正忙着处理漏水,这些庞然大物虽然船体厚实,却也架不住炮弹的砸击,炮弹一旦钻入船舱,冰冷的河水也跟着涌进来。
  因此,当看到熊熊燃烧的蒙冲在水面上七扭八拗,最终撞上来的时候,楼船上的士卒们,默默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那翻滚的烟和火倒映在他们的眼眸里,让他们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
  “砰”,两船撞击,只是一声轻响,但是咆哮的火很快就寻找到了新的粮食,奋勇攀爬船身,哪怕是专门做了防火的船体,挡得住一两支火矢,却也架不住这大火直接烧上来。
  当一艘楼船完全变成燃烧的巨大火炬,恐惧,彻底弥漫在水面上。
  不过好在后排的水师战船总算是从混乱之中走出来,开始在旗号的指挥下调头后退,而前排的船只虽然损失惨重,此时也只能认命的继续挨打,盼望着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炮灰。
  外侧的水师战船也开始向上下游撤退,这让挤在一起的船只总算是有了疏散的空间,但是那熊熊燃烧的火还是抢先一步,把最前排的十多艘大小船只尽数吞没,二三排的船只也多数难以幸免。
  火炮依旧在咆哮,燃烧着的战船缓缓沉入水中。
  荆州水师的其余幸存船只,头也不回的向对岸以及上下游溃散,动作之快,让岸上的关中将士们暗暗咋舌。
  血与火,染红了平静的沧浪之水。
  沉没的船只和翻滚的浪,还有直接搁浅或者坐沉的巨大楼船,一时间不知道搅动多少河底的泥沙,让水看上去无比的混浊。
  当炮声逐渐平息的时候,沧浪已浊。
  第一八四八章 水师最后的冲锋
  周隆站在岸边一门火炮旁,看着发红的炮管,暗暗懊恼。
  火炮没有任何损失,但是炮弹的“损失”很大,杜英交给他的炮弹,几乎被打出去四分之三。
  而如此沉重的“代价”,所取得的战果,目前来看也是惊人的。
  荆州水师至少沉没了三艘楼船,甚至其中一艘体型格外巨大,是昔年中朝伐吴时的留存,足足有三层楼的高度,也是荆州水师之中仅次于旗舰的主力,此次冲在最前面,原本大概是想要建功立业的,结果最后却成为了火炮的战果。
  至于战沉的蒙冲、抢滩用的平底大船等等,怕是要有几十艘的样子,那些赤马小船,就不用说了,放眼望去,光是底儿朝天的小船,数都数不过来。
  荆州水师的家底自然还是丰厚的,至少还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战力逃出生天,但多半船只都带伤,桅杆被砸断的、船体还在漏水的、人员伤亡惨重的,比比皆是,还不知道有多少船只根本坚持不过这个晚上。
  号为精锐的荆州水师,也无法承受这样的损失,尤其是无敌的楼船缓缓下沉,而敌人就在肉眼可以看的清清楚楚的地方从容集结、放箭,甚至是欢呼庆祝。
  这对于荆州水师的士气打击也是致命的,可以说直接打断了荆州水师的脊梁骨也不为过。
  但是······话虽如此,炮弹都已经打的快要见底儿了,就意味着接下来渡沔水再战襄阳,很难再有今日这样的震天声势,甚至都很难阻挡荆州水师前来摧毁架设的浮桥。
  “事不宜迟,立刻架桥,准备渡河!”周隆果断说道。
  趁着荆州水师还没有回过味来,把部队运送到南岸去,或许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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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炮的阵势很大,因此这隆隆的炮声,既给襄阳城中艰难抵抗的雍州世家带去了希望,也让驻扎在岘山的桓济和邓遐脸色大变。
  邓遐之前几次和周隆交手,自然听出来,这火炮的声音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密集和浩大,以前直面火炮都没有这样的震撼感觉。
  所以邓遐立刻请求返回,桓济惊讶之余也抓紧允诺。
  然而邓遐赶回来的时候,那个曾经强大的荆州水师,就像是被一场暴风摧残过一样,七零八落,将领们看到着急的邓遐,欲言又止,士卒们也一个个低下头。
  坏了,士气打崩了!
  邓遐暗道不妙,还在听他们禀报具体经过的时候,沔水水面上被火把照亮。
  冬天天黑的早,夜色逐渐弥漫过来,而火光中,那些络绎不绝的身影,无疑在告诉邓遐,关中军队打算连夜渡沔,正在架设浮桥!
  邓遐惊讶于周隆的动作之快,一时间哪里还有心情分析失败的原因、寻找应对的方法?
  当即他就命令担任旗舰的那艘三层楼船率先出击,而损失较小的船只随同左右,向浮桥进攻。
  但随着又一声炮响,楼船左右的蒙冲战船,竟然不约而同的减速,让原本和他们并驾齐驱的旗舰,一下子暴露在了最前面。
  邓遐:???
  下一刻,火炮、石弹和箭矢,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有实心的,也有裹挟着火焰的,前不久荆州水师吃过的教训,邓遐又不得不再品尝一次。
  可是暂时他也没有应对之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关中军队架设浮桥吧?
  因此这艘熊熊燃烧的楼船,最终义无反顾的撞上了架设中的浮桥。
  浮桥被楼船撞断,不过桥上的关中士卒已经提前一步撤退,损失并不大。
  倒是那楼船,一下子把自己的侧面暴露了出来,几发炮弹稳稳的砸中水线,登时破开大洞。
  甲板上的火,则直接爬上了三层楼。
  上有火,下有水,火光彻底照亮了江面。
  关中士卒们就这样借助着火光,在不远处重新搭建浮桥。
  而原本应该追随旗舰一起发起进攻的水师船只,都默默的在不远处停着、看着。
  他们不知道对面还有多少火炮和炮弹,所以他们完全不愿意再付出这种根本无谓的牺牲,哪怕冲锋在最前面的已经是他们平时敬仰的、尊重的将军,但是他们已经在不久之前发起过一次这样的冲锋,最终付出的代价,就是那几艘沉没的楼船甚至还能够看到露出水面的最上层船楼。
  人力有穷时,一次不要命的冲锋,侥幸活了下来,这些士卒们实在不愿意再发起一次,尤其是这样显然并不能给对手带来的多少实质性的伤害。
  邓遐最终也没有直接壮烈牺牲,而是在最后时刻被亲卫拉下了船楼,上了楼船携带的小船,小船在水火交加之中晃晃荡荡,总算是回到了远远观望的水师本阵之中。
  登上一艘楼船,邓遐升起了自己的将旗,而楼船上的将领们都低头站在一边,默然不语。
  坐看主帅发起进攻,自己却退缩,这样的罪过,直接砍了脑袋也不为过,横竖都是死,他们最终选择没有上前,也是不想拉着整条船的士卒们一起战死。
  邓遐此时要责罚,肯定也是责罚他们,总不可能把所有的水师士卒一股脑的收拾干净,还得需要这些士卒们打仗用命呢。
  邓遐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自然看出了这些人的意思,轻叹一声:
  “未能料敌虚实、轻兵冒进,折损战船的罪过在我。尔等能保全船只,功过相抵,无需自责。”
  众将松了一口气,齐齐道一声“将军英明”。
  不过当他们想要再趁热打铁,劝说邓遐也无需把失败放在心上的时候,邓遐已经径直走上船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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