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131节

  “没有,夫君最好了。”她笑盈盈的说道。
  这让杜英更是困惑,哪里想到小公主只是犯花痴了而已,只好缓缓说道:
  “余此次前往河北,估计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大雪纷飞的时节了。经年累月在外奔波,什么时候结束啊······”
  打下了偌大的天下,而杜英的内心深处其实想着的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新安公主打量着他,悠然说道:
  “连夫君都已经感到疲惫了,更何啻于天下百姓?百年乱世,人心都在求稳,谁也不想看着又出现一个春秋战国,战火连绵不绝。
  且现在朝廷做事经常自相矛盾、斤斤算计,也是很多人看在眼里的,再加上有关中新政作为对比,所以夫君以新代旧,顺理成章。
  所以只要夫君率先展露出霸主姿彩,之后很多事都会有人推着夫君向前走,夫君觉得有问题的地方,他们也会帮着夫君变成名正言顺。”
  正统虽然是在东晋司马氏的手中,可是杜英本来走的就是“篡”而不是“反”这条路,只要他不反,朝廷也不敢逼反他,所以杜英最后是可以顺理成章从朝廷手中接过来正统的。
  至于霸主姿彩,现在的杜英其实也大差不差了,号令北方、泰山压顶,这是不亚于历史上苻坚所展现出的强悍。
  而且相比于苻坚,杜英有更多的优势,他既是晋臣,还是晋人,甚至是中朝重臣、外戚之后——说起来杜英和新安公主之间是有表亲关系的,只不过已经远到天边去了——可谓是根正苗红。并且杜英麾下的兵马,显然比苻坚捏合起来的前秦大军来的强悍。
  这种强悍不是体现在兵力多寡上,苻坚的八十万大军如果当真的话,的确已经达到了古代战争的极限。
  而是体现在军队的指挥如一上,关中军队里没有慕容垂和姚苌这种野心家,有的只有对杜英的忠诚和对建立开国之功的狂热。
  因此杜英的兵力比不上苻坚,但除此之外,事事处处都远胜过苻坚。
  并且苻坚有王猛主持内政,杜英也有。
  新安公主能得出这样的结论,自然也不只是为了宽慰杜英,天下有识之士大概都能看出来杜英继承大统的可行性很高了。
  等这一次大司马在几个战场失败的消息彻底传开,这种呼声只会越来越强烈。
  毕竟临近改朝换代的时候,永远缺不了推波助澜、歌颂粉饰的。
  “这些人其实才是最容易令人放下戒备、不正视听的。”杜英无奈的说道,“乱花渐欲迷人眼嘛!”
  新安公主浅笑:
  “但夫君仍然还是要用他们,不是么?总要有一些人站出来替夫君吆喝。”
  杜英笑着点头。
  有些活总是要有人去做的。
  “走吧,去河北,先去会一会慕容氏兄弟。”杜英合上最后一本公文。
  ——————————-
  王坦之一手一份,将两封文书同时推到了王猛的身前: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刺史打算先看哪一个?”
  枋头已经被王猛一把火烧的干净,不再适合驻兵,所以王猛留下隗粹驻扎在漳水上,掩护邺城的南侧侧翼,同时自己带领主力回防邺城。
  邺城的守将都已经被邓羌带走了七七八八,留下来主持战事的文武官员分别是王坦之和朱序。
  朱序一直顶在滏水前线,所以邺城的种种事务都落在了王坦之的肩头,再加上慕容垂正向邺城开进,慕舆根则更是直接在滏水和朱序对峙、大战一触即发,所以王坦之更是头疼。
  他只是一个文官来着,再干几年都快成武将了······
  王猛的到来,可算是让他松了一口气,明明敌军压境,脸上却久违的出现了笑容。
  王猛随手拿起来代表好消息的那一封:
  “奋战多日,还是先振奋一下。”
  王坦之自然是不信他的,王猛又不是今天刚到,昨天就来了,只不过王坦之并没有打扰他,而是把时间留给了一样分隔两地的小夫妻。
  不管王猛的奋战到底是在哪里奋战的,王坦之觉得这家伙完全不需要振奋。
  “大司马人事不省······”王猛缓缓念出来,合上了公文,看向王坦之,“这真是······”
  “天命所归。”王坦之直接说出了答案。
  最能和杜英竞争皇位的桓温,已经昏迷,活不活的下来还是一件悬案,而桓温的昏迷、桓温的失败,不胫而走,只会让原本还在观望的人不约而同的倒向关中。
  天命,彻底归于关中,归于都督了。
  “大司马醒来之后,环顾四周,众叛亲离,而且荆州没有救成功,自己还跑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两淮,不知道会不会被气得吐血。”王坦之接着打趣道。
  “大司马的确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王猛翻着公文,随口回答。
  王坦之会心一笑。
  这种评价一般都出现在击败对手之后,多多少少得给对方一点儿面子。
  倒不是指望着对方还能有一天还个人情,而是为了凸显自己的胸襟,也借助抬高对手来凸显自己更强大。
  王猛一句话,也等于定了关中报纸的宣传基调——如实报道,甚至对桓温表示慰问。
  王坦之心想:都督肯定也会赞同的,这一对师兄弟在这种嘴上吃点儿亏、实际上占大便宜的事上从来出奇的一致。
  “都督让河洛军放弃深入两淮是对的,局势如此,朝廷和大司马府定然会齐心协力对抗我军,而不再进入淮北,反倒是把大司马府和朝廷都放在淮北,让他们自己去争夺地盘,斗去吧。”王猛笑着说道,“如此一来,河洛军就能北上重返河洛休整,都督也能够把更多的兵马带来河北。
  陈留、洛阳等地的郡兵,经过此番大战,想来战力都有多锻炼,余也算是有更多的把握了。”
  王坦之也没来得及细看,登时惊讶的问道:
  “陈留竟然还有郡兵剩下?”
  第一八零七章 愚公移山又如何?
  王猛扬了扬手中的公文:
  “大司马根本就没有强攻陈留,陈留守军囫囵全在,现在睢阳已分兵接管陈留,陈留郡兵在郡守谢凌的带领下,启程北上。”
  王坦之叹道:
  “孤城绝境,方显英雄本色,之前还倒是此人只是寻常世家子弟,看来还是小觑了。”
  王猛轻声说道:
  “毕竟是在河西敦煌风沙里厮杀出来的,江南那绵绵烟雨下出来的纨绔,自是不能与之相比。”
  自桓温率军向东越过虎牢关和鸿沟之后,陈留就变成了桓温身后的一座孤城,守将谢凌却并没有投降的打算,一直率军死守。
  好在陈留这里的兵马不算多,但也够用;粮草不算多,但也够吃。
  而城中的世家也都清扫的大差不差,关中新政也正在推行,百姓的日子刚刚有了盼头,所以也正是都不期望事情有所反复的时候,自然对于关中王师的守城行为颇为支持。
  陈留城中上下一心,桓温几次攻城都未有取得进展,所以索性把陈留丢在身后,陈留被围数月,城中粮草也渐渐不支,桓温长期的袭扰让士卒也疲惫不堪,多有动摇者。
  但谢凌每日吃住都在城上,时刻关注着将士们的状态,屡次扼杀这些心态的纠葛变化于萌芽之中,总算是稳定住了陈留的军心民心,没有让桓温找到可乘之机。
  也因此,当桓温大军撤退的时候,杜英也颇为惊讶的发现,陈留城竟然还好端端的在关中王师的手中,其实杜英都已经做好了陈留城破的准备。
  倒不是因为谢凌的忠诚不可靠,而是杜英对于陈留城内的百姓和士卒并不是很信得过,毕竟谢凌也是一拳难敌四手。
  谢凌的成功,让杜英刮目相看,陈留守军人皆官升一级,旋即杜英就让谢凌率军北上增援王猛,为大军先行,俨然也是期望着谢凌能够在之后河北之战中立下功劳。
  对内能够扛得住大司马,对外能够杀灭胡人,接下来快速晋升也不会有人有意见。
  “后生可畏,余可更得小心,不能有差池,否则反要为后生所笑。”王坦之感慨道。
  王猛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能超过你王文度的人,世上也屈指可数,就别在这里装低调了。
  眼见得天下一统已经有了端倪,王坦之显然又开始想到“功高震主”、“猜疑不定”那一套了,毕竟他的出身摆在这里,杜英不怀疑位置更高的王猛,但是可能会怀疑他。
  就像是历史上的汉高祖,一样的知人善任、听信谏言,结果在立国之后,对于那些跟着自己起家的兄弟无条件信任,而对于韩信、英布等后来投靠,却也立下大功的臣子多加猜忌?
  谁知道杜英是不是又会成为下一个汉高祖?
  毕竟杜英现在所攻占的地盘,和当初汉高祖定鼎天下之前何其相似,因而这重合之下,也难免王坦之会有一些谋求后路的心思。
  王猛在杜英那里不可能是韩信,但是不代表他王坦之不会是。
  看王坦之似乎浑浑噩噩的真的开始思考这些事,王猛无奈的轻轻咳嗽一声,缓缓说道:
  “仲渊曾经对余说过,天下之大,向北过荒原不知其几万里也;向东越大洋不知其几万里也;向南入蛮荒不知其几万里也;向西过西域亦不知其几万里也。
  因此穷我等一生,或许都无从见天之尽头,无从让天下万国来朝。华夏为天下之中,但是也只是天下的一部分,未来要走的路还很长,有些事,是我们子子孙孙再去考虑的了。”
  王坦之愣了愣,他其实是没有料到,都督的雄心壮志竟然已经不在九州之内,而在天下之大。
  若是天下真的有这么大,那何处没有容人的地方?
  开疆拓土,这是名垂青史之功,一个地方的攻占、治理,等人口繁衍生息之后,再向外开拓,如此往复,这的确是穷一生之力都很难完成的,子子孙孙亦然投身于其中,又何必需要担心天下容不下自己呢?
  “天下······到底有多大?”王坦之喃喃说道。
  王猛摇了摇头:
  “这是仲渊在华山之时所说,姑且就当他说的对吧。
  但是就算没有几万里,只有几千里,几百里,那也不是我们这一辈人能够完全征服、收入囊中的,不是么?”
  王坦之微微颔首:
  “此愚公移山也。”
  王猛哈哈大笑:
  “昔日在关中,仲渊与我,身边不过几个村寨、数百兵丁而已,最终还是推翻了氐秦这座山,接着又一路南征北战,直到今日。
  这一路上推翻的山,不止一座,想要推翻的山,还未成功且志在必得。
  愚公移山,又有什么可怕的?
  愚公移山,又如何?
  我们的子子孙孙,华夏的子子孙孙,千千万万人,齐心协力的话,天下再大,又能有多大?沟壑再深,千千万万人,亦然填平之!
  文度,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啊。”
  说着,王猛伸手指了指王坦之的胸口:
  “文度,你的心,可要放在正道上,没有的东西,想一想可能就变成有了,这非取善之道,乃取死之道也!”
  这句话几乎是直接把王坦之内心的担忧和一些邪恶的想法直接暴晒在了阳光下。
  振聋发聩,也让王坦之有些尴尬和羞愧,嘴巴张了张,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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