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119节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桓豁开口。
听到“做嫁衣”这三个字,这句诗就已经涌上心头。
他也是一员儒将来着,抛开立场不谈,关中的报纸、诗词和小说故事,他都爱看。
尤其是这句诗,配上报刊上的《贫女》故事,可是曾经在家中后宅里掀起过不小的波澜,惹得夫人小姐各个垂泪,为此夫人还擅作主张,拿着自己的俸禄施粥,让桓豁哭笑不得。
作为一个清官,他的俸禄也不高,去掉了平时赏赐、抚恤部曲的,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腾。
不过夫人是为了做善事,桓豁也不好多说什么,无奈跟着饿了两天肚子,怎能不印象深刻?
“是是是。”主簿没想到桓豁脱口而出,赶忙补充一句,“此七言之诗,定是出自杜仲渊之手。此人操控人心之野心,在这字里行间显露无疑。”
桓豁默然。
说是《贫女》,而实际上贫女代指的又何尝只是为他人做嫁衣的贫女?还映射着千千万万世家佃户、流民。
直直的戳人心坎。
在关中新政下,终于不再是为他人做嫁衣的这些贫苦百姓们,领到了属于自己的田地,同时还能在关中的治理下读书认字,这是他们之前做梦都梦不到的。
因此他们愿意报答杜都督的恩情、为杜都督而战。
因此他们愿意捍卫属于自己的田地,为保卫关中而战——想要让战火不延烧到关中的土地上,那么自然应该把战线推出去;想要让天下更多和自己一样的贫苦百姓都能够得到土地,翻身做主人,那么也自然要把战线推出去。
田地的存在,再加上主簿们的循循善诱,相辅相成,这才奠定了关中王师意志坚定、斗志高昂的基调。
因此,这支军队在顺风仗的时候仍然能够进退有度,不会贪图功劳奖赏而冒进;在逆风仗的时候则能坚韧不拔,即使是蒙受了巨大的损失仍然无所畏惧。
这些······是桓豁想要培养的,可是现在主簿直接指出了问题所在,关中的基础,我们没有。
桓豁的沉默已经说明他心里对这些都清楚。
可是他又何来的力量去改变呢?
主簿也察觉到了桓豁的尴尬,赶忙找补:
“其实我军如今也有我军的长处所在,且一切都还需要慢慢来,不宜急于求成。等到局势稳定之后,大司马肯定也会针对敌之长处、我之短处有所改善,将军且宽心。”
大司马府和荆州大族之间也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因此未来少不得还要较量一下,这也代表的是支撑大司马府内部的南方寒门、主战派等和荆州世家这种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保守派之间的斗争。
长久以来,荆州世家都在暗戳戳的积攒兵力、培养自己的军中人才,而且还持之以恒的砸钱挖墙脚,不就是担心有一天大司马府的刀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桓温也好,桓豁也罢,对此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不过他们没有办法揭穿,至少目前荆州大族还是需要和大司马府同气连枝的。
因此,时至今日,其实桓豁所幻想的把军队打造成关中王师那样的强大队伍,几乎不存在实现的可能。
轻轻叹了一口气,大概桓豁也在用这种方式自嘲天真,转过身,他正想要下令对江夏发起试探性的进攻,看一看谢玄迟迟不走又是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便看到一名传令兵飞速冲过来:
“将军,北方有敌军出现?”
“多少?”
传令兵的脸上仍然还带着惊慌乃至于不可置信的神色:
“有数万之众!”
“什么?!”桓豁和一众随从皆脸色大变。
数万敌军,他们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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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关中军队自然不是凭空出现,而是走水路一直抵达淮水上游,然后又在随县南下的苻黄眉所部。
别看苻黄眉是先向西北,再折而向南绕了一个圈子,所需要的时间并不比桓豁从淮西的大山之中钻出来用的长。
更关键的是,关中将士们多半程都是在坐船,甚至从随县南下的过程中,也有沔水的支流,诸如涢水可以使用,因此路途遥远、却没有耽误时间,更没有耗费多少体力。
在一刹那意识到敌军甚至可以称之为以逸待劳的桓豁,已经无法保持镇定。
而苻黄眉这边,已经确定桓豁的大军主力就在江夏城外,自然也是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其实抵达随县之后,苻黄眉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直接向北进攻樊城,此时荆州军正在樊城和南阳的周隆对峙,周隆的兵马不少,但是实战经验不多,长年累月驻扎南阳,操练上也以守城为主,因此双方在樊城打的有来有回,一时难以分出胜负。
而若是苻黄眉直接抵达樊城,那么整个实力对比的天平都直接被掀翻了,苻黄眉麾下身经百战的河洛军可以轻易地攻破樊城、增援此时盘踞在襄阳北城的雍州世家。
一旦襄樊被攻破,那么荆州的北大门就彻底敞开了。
当然,在此过程中,苻黄眉还需要想方设法战胜荆州水师,否则沔水两岸还是很难直接连接。
至于另一个选择,自然就是直接南下杀向江夏。
这么做的坏处有很多,孤军深入、远离河洛,粮草补给能不能跟得上是一方面,而且是不是还来得及救援河洛又是另一个重要问题。
前者还能够就食于敌,可是后者······
倒不是河洛军的将士们思乡心切,实际上河洛军的士卒绝大多数也都是来自关中、南阳和许昌等地,洛阳周围早就已经被打成千里荒野了,哪里还有可能凑出来这么多丁壮?
就算是有丁壮,都督府也更倾向于让他们开垦荒地而不是投军。
关键就在于河洛军顶着“河洛”的名号,守卫河洛是本职工作,结果现在把河洛丢在脑后,甚至为此还导致都督处于险境之中千里迢迢跑到江夏去作战,这难免会让士卒们心中惴惴不安。
主帅到底想要做什么?
关中练兵,一直在注重提高士卒的识字和思想水平,这样能够让士卒在精神层次上团结在关中新政的周围,但是这样带来的弊端,自然就是士卒逐渐拥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他们有主见了。
第一七八六章 破,江夏之围
士卒有主见,显然是一把双刃剑。
用的好,那么将士们能够在作战紧张的时候发挥主观能动性,一处战场的小小改变,积少成多,就有可能影响到整个战局,历史的趋势已经不止一次因为一两个无名之辈的不同选择而发生变化。
但是如果用的不好,那么适得其反,将士们会提出自己的质疑,而不是主帅说往哪儿就往哪儿,一切都不管不顾。
不过好在杜英在最初推行军队整编的时候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因此关中军队里已经形成了由各级主簿、长史和司马共同构成的管理体系,士卒们对主簿有着很高的信任,而主将的思想意图只需要能够说服自己麾下的主簿和长史等人,他们就可以据此向下级传递信息。
可以解释的,就和提出疑问的士卒们解释清楚。
不能解释的,则直接表明是“军事机密”,借用士卒们对主簿的信任,这并非不能用的理由,若是所有的军事决断都要告知军队里的每一个人,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奸细?
六扇门搜查奸细的手段,就算已经是天下各方之中的佼佼者,也并没有多么靠谱。
这一次,苻黄眉就直接决定南下救援江夏。
他给出了三个理由。
江夏能够阻隔沔水和大江,封堵荆州水师,此其一也。
桓豁的淮西军主力就在江夏,且并没有来得及攻破城池,因此我军内外夹击,是取胜之道,更何况从南下的时候,都督就明确的表明,消灭敌军有生力量,尤其是淮西军这种在大司马府的序列之中仅次于青州军的存在,才是苻黄眉南下的最主要目的,而不在一城一地之得失,此其二也。
至于最后一个理由······江夏城中的可是谢玄,都督的正牌小舅子,又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三个理由叠加在一起,参谋和主簿们当然不可能再反对。
因此这支军队直接从随县南下,奔着江夏城冲来,他们的出现也把还在休整、万万没有想到敌人竟然会从身后过来的淮西军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桓豁知道消息的时候,两军就已经相距不远,而桓豁急匆匆从城边返回营寨的时候,整个大营里还乱作一团,将领们连拉带拽甚至还踹两脚的,终于把自己还在呼呼大睡的部下们拽起来。
与此同时,河洛军的骑兵已经撞入了营寨里。
战马飞驰,马槊前出,仓皇抵抗的淮西军士卒多半被马槊直接贯穿。
马槊来不及抽出,而且在人群密集的营寨之中本来也不是上好的选择,因此骑兵们随手丢了马槊,外围的骑兵直接抽刀迎头劈砍,内层的骑兵则从背后抽出来飞斧、短矛等等,见缝插针的甩出去,甚至还有艺高人胆大的,弓弩拉开,对着淮西军士卒的要害之处迎头便射,
双方的距离已经近到弓弦一动,箭矢直接没入胸口。
骑兵的突击让淮西军原本就混乱的集结,彻底没有了集结起来的可能。
骑兵在营寨里左冲右突,不断的把敌军切割开,而大量的河洛军步卒也终于赶到,甲士在这种冲锋中自然是拍不上什么用处的,但是陌刀队却不会让人失望。
一排排陌刀手充当了大军进攻的前锋,他们沿着骑兵打开的缺口,迈着整齐的步伐,大刀的起落之间,已是人头滚滚。
如果说骑兵就像是一把刀直接在密林之中劈开了一条路,那么陌刀队就是沿途修枝剪叶的人,只不过这枝叶不是别的,正是淮西军士卒的性命。
“杀!”河洛军将士就沿着这大道直接冲进去,所到之处,迅速用盾牌顶住淮西军的反扑,让自己身后的袍泽弟兄能够尽快推进,跟上陌刀队的身形,避免陌刀队被敌军合围。
与此同时,前方突击的骑兵也不再快速前进,回过味来的淮西军已经展开反击,逐渐形成一道道防线,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遏着骑兵的推进。
桓豁就在这几层防线的后面,在最关键时候、在军队已经濒临崩溃的时候,他把自己的亲卫部曲全部都派了上去。
主帅直接用自己的部曲填补阵线、不计伤亡的阻遏敌军,这自然让军中的将领们感动之余,也抓紧收拢部队。
不过骑兵和陌刀队已经分割包围的那些队伍,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聚集起来的?
因此也只能说把剩下的部队抓紧收拢,也顾不上什么所属和建制了,务必不能被骑兵再切开。
两重原因叠加在一起,关中骑兵的突击自然受到阻碍,再加上察觉到身后的部队有点儿跟不上,所以他们放慢了速度。
“此时不用命冲锋,等会儿可就要后悔了。”桓豁眯了眯眼,想要从那混乱的人群之中寻觅到苻黄眉的踪影,不过和上一次芍陂之战,双方甚至都能隔着小山看清彼此的旗帜不同,这一次苻黄眉似乎并没有升起来将旗。
而且桓豁隐隐感觉,苻黄眉可能真的不在这里。
那他去了哪儿?
身后突然响起来震天动地的杀声。
这让桓豁大吃一惊,整个淮西军在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之后,第一时间向北侧布防,万万没有料到,龟缩在江夏城中,甚至就连斥候都不敢派出来的江夏守军,在这个时候选择了出击!
烟尘滚滚,骑兵争先!
江夏守军中为数不多的骑兵也被派遣了出来,充当矛头。
步卒则一样声势浩大,林林总总、数千之众。
这已是城中守军倾巢而出!
桓豁脸色一变,看到那骑兵直接撞入营寨之中——因为将士们千里奔袭过于疲惫,再加上江夏守军的确没有出城应战的意思,所以这些营寨修筑的都比较仓促,偷工减料。
用来防范骑兵的拒马和鹿角零零散散的,根本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而仓促调头应战的淮西军士卒,更是被敌军砍瓜切菜一样砍杀。
原本好不容易维持和重建的军队秩序,在这一刹那,分崩离析。
“败了,败了!”呼喊声铺天盖地而来,一时间也不知道是淮西军士卒在喊,还是关中王师也配合着捣乱,但这声音,在万军丛中直接砸入淮西军士卒心头。
本来就仓皇应战的他们,如何还有方寸?
登时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