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090节

  问题本来就不在于杜英能不能打。
  说杜英不能打的,此时多半都已经化为一抔黄土了,甚至就连苻黄眉也算杜英的半个手下败将——当时主要还是因为他不得重用,临危受命之时已无力回天——但败了就是败了,七尺男儿何必给自己遮遮掩掩?
  苻黄眉这种愿赌服输的心态也是他能坐牢固现在的位置且还颇得下属拥戴的原因之一。
  而主要的问题显然在于杜英是什么身份?
  在苻黄眉这种对南方朝廷的认知都没有的人眼中,那就已经是九五之尊了。
  哪有都督这样事事都要御驾亲征的?
  既显得关中无将可用,又要承担很大的风险。
  杜英看出了苻黄眉的迟疑,微笑着说道:
  “只有余本人出现在了鸿沟,才能让桓温认定关中王师的中军主力还在河北,也只有这样,无论我军在任何方向上采取的攻势,都会被认为是吸引其南下露出破绽的佯攻。
  再加上现在师兄手头上的兵马恐怕也很难和桓温正面对决,所以其想来也应该会选择据城死守,这样更能够给桓温造成我军仍然还在河洛等着他上门来决战的错觉。
  这般境况下,桓温会如何选择?”
  苻黄眉心领神会。
  桓温最大可能还是会选择关中主力还在河洛,所以他只会让桓豁想方设法守住淮西——淮西的背后就是荆州,除非关中的河洛军倾巢出动,否则桓豁又有什么道理打不过两淮零星的关中王师呢?
  至于桓温本人的任务,既然杜英一直想要让其南下或者前往河洛和杜英一较高下,那么就足以说明杜英真正想要把桓温引诱走的地方才是其想要保护的地方。
  那就一定是枋头。
  “大司马肯定会继续强攻枋头,先拿下河北。”苻黄眉缓缓说道,“我们的这般举动,只会让大司马坚定信心这么做。”
  杜英笑道:
  “正是如此。所以还有谁比余更加合适前往鸿沟呢?”
  苻黄眉只好叹道:
  “都督千金之躯,当保重。”
  “余期望,此次河洛军南下,并不只是拿下两淮,最好是能够伺机歼灭桓豁麾下的重兵,这是桓温的臂膀,也是荆州的屏障,没了桓豁,荆州就只能依靠水师了!”杜英沉声说道。
  没有了陆师的配合,水师就会被拘泥在河流之中,进退不得,所以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历史已经多次证明,南朝想要凭借强大的水师守住自己的半壁河山,根本不可能实现,只不过水师的强大与否能够帮助决定拖延的时间长短而已。
  霎时间,苻黄眉已经了然,无论鸿沟还是枋头,都只是虚晃一枪,两淮才是杜英的胜负手。
  这其实只是源于苻黄眉和权翼等人的大胆设想,而最终经过一次次的填充和规划,变成了现在的这般模样。
  可以说,当杜英允诺这个计划的时候,也把都督府的未来压在了苻黄眉的身上。
  “定不负所托。”苻黄眉沉静的说道。
  “期望下次与卿会猎荆州。”杜英哈哈大笑,转身离去。
  ————————
  桓温虽然矛头直指枋头,但是正如杜英和苻黄眉所料,其不可能完全将自己的侧翼暴露在未知的敌军兵锋之下。
  所以桓温的斥候和前锋一直没有中断对陈留的袭扰。
  关中王师在陈留的守军拢共只有两三千人,加上城中丁壮林林总总凑不出来五千,不过城中的守将不是别人,正是出身敦煌谢氏的谢凌。
  在大战爆发之前,谢凌一直代替张玄之留守关中参谋司,算是参与制定和主持了关中一系列战前准备。
  而现在大战开始,张玄之也返回关中,把他们两个人都摆在关中未免浪费人力,再加上谢凌一直志向于和乃父谢艾一样在战场上闯下自己的威名,所以其先一步抵达了河洛前线,旋即被杜英派遣到了陈留,为大军之前锋,跟着其进入陈留城的还有五百敦煌骑兵。
  杜英把谢凌摆在陈留,显然并不是打算把羊羔丢到饿狼的口中,恰恰相反,陈留位于虎牢关之外,洛阳的山河险固并不能照顾到陈留,这里注定会成为桓温进攻的焦点所在。
  但是陈留,又是连接河洛和河北两个战场不可或缺的枢纽,其和枋头南北对望、互成掎角之势,扼住整条大河,因此也成为桓温想要西进根本不可能绕过的地方。
  面对桓温的大军压境,杜英一时半刻抽不出来足够的兵马,也不可能把大军投入到陈留,那就等于和桓温直接在空旷的豫中平原上厮杀,现在关中还做不到。
  所以选择一个不可能叛变的人放在最前面,固守陈留,是杜英唯一的选择。
  当然,杜英也没有、更不可能让这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作为凉州地方势力代表的谢家年轻家主硬顶在前线充当炮灰,他给谢凌的任务明明白白的表明,一旦局势不对就直接撤退,能够恶心一下桓温就行。
  不过很明显,谢凌立功心切,并不打算遵从杜英的命令,面对声势浩大而来的青州兵,谢凌城门一关,直接就地坚守。
  而青州兵尝试着进攻两次,无所进展之后,也索性绕过陈留,向北拿下酸枣,接着向西进攻虎牢。
  杜英抵达虎牢的时候,双方的斥候已经在关外杀的热火朝天。
  “轻兵疾进千里,以欲强攻守备森严、已全神戒备之雄关,此兵家之大忌也。”权翼站在虎牢关城上,对杜英说道,“都督宽心,桓温并无叩关之意,只不过想要堵住门、缠住我军而已。”
  权翼比杜英早到了几天,他从睢阳折返虎牢,调集附近守军,严阵以待,否则此地的守军还真的料想不到,前些时日桓温还在驱使慕容恪在济水、睢阳方向上试试探探,转眼功夫前锋就出现在虎牢关外了。
  杜英沉声说道:
  “其抢占酸枣,控扼北上渡口,事实上已经切断了和枋头之间联络,且陈留城中守军未曾突围,情况不明。
  大司马终究还是占了先机。”
  “河洛战场上,我军本就采取守势。敌人在动而我军为静,则顾此失彼、疲于奔命,都为一时常有,如今甚至还无此等常态呢。
  因此先机被占,也无大碍。一场战事的胜负从不在于开头谁有优势。”
  第一七二八章 谋士和主公
  说着,权翼伸手指了指东面:
  “昔年就在此地以东,河北大军数十万倾巢而来,渡大河、压官渡,结果如何?
  都督勿忧。若是连这点儿先机都抢占不了,那桓温也不配成为都督之对手了。”
  杜英也露出笑容:
  “大司马佯攻虎牢,也算符合判断了。但我军迟迟未曾出关迎战,是否又会引起桓温怀疑?”
  桓温也不傻,就算是杜英人到了,也只是说明杜英具有足够的兵马来保证自己的安全——真实情况其实是杜英连确保自己能够从战场坚持到局势不明朗再从容撤退的兵力都没有,要么是战事开始的时候就直接脚底抹油,要么是直接坚守到最后,一旦这城被包围上,连突围的希望都没有。
  当然,桓温估计也预料不到杜英会这么赌,但是不见得他预料不到杜英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东出迎战,只能维持虎牢关和鸿沟的两线防御。
  毕竟杜英本人行军打仗的风格,天下豪杰还是有所研究的,本来就是个擅长兵行险招的人。
  所以杜英担心桓温还是很容易勘破自己的伪装,猜测到杜英至少没有办法增援陈留,阻止桓温挺进到虎牢关。
  “属下认为,如何不能战?”权翼笑道,“只需要小打小闹一场,让桓温吃瘪,其就不会再认为河洛军不在此处了。”
  “愿闻其详。”杜英诚恳说道。
  对于河洛和青州局势的了解,杜英自然是比不上常年都在河洛军中、为苻黄眉军师副手,还兼管本地民政的权翼。
  杜英这种不耻下问的行径一向很能刷谋士的好感度,毕竟谁都希望自己能够有一个兼听则明且愿意听从自己谋略的主上,而权翼本人也应该算是一个比较纯粹的谋士,自然很吃这一套。
  当即,权翼引着杜英步入关城城楼中,指着沙盘说道:
  “现在已经探测到的大司马麾下兵马,主要在关外十里左右行动,昼伏夜出,显然因为摸不清我军的虚实,所以不敢贸然前进。
  且目前前出探查的都是几十人、百余人的小股部队,其大军前锋至少有数千人跟在后面徐徐而进,俨然也是在等前面传回来的消息。
  如今我军的斥候正在虎牢关外阻截敌军,所以敌军迟迟不能知我之虚实,也就只能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包围陈留上。
  现在陈留方向似乎还没有攻城,但不代表大司马就没有在发现我军守军人数不多之后强攻陈留的可能,因此当务之急应该是撤回这些散落在外的斥候,放敌军的前哨进来。
  如此,一举两得,既能够让敌军前锋前进,也能够缓解陈留方向的危机。”
  “诱敌深入?”杜英反应过来。
  权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准确说,应该是让大司马府以为我们在诱敌深入。”
  杜英会意,本来关中的斥候在虎牢关外横行霸道,凭借着自己西凉战马的优势,经常把数倍于己的青州兵马吊着打,这就导致这一路军的前锋自然而然的认为,如此精锐的敌军都能被放出来参与最精彩刺激的斥候战,那么河洛军的主力肯定还在虎牢关或者鸿沟蹲着。
  殊不知为了能够封锁河洛军南下的消息,杜英甚至连自己的亲卫骑都派出去打斥候战了。
  青州的这些兵马多半也都是跟着桓温南征北战的老卒,若不是杜英的亲卫骑这种从战力战术再到装备都毫无破绽的绝对精锐撑场子,关中军队的斥候没有那么强悍,否则这一仗也不用打了,杜英直接带着关中王师横扫青州即可。
  因此现在杜英一下子把占据优势的斥候给撤回来了,青州军队那边肯定随即就能意识到,事出反常必有妖。
  关中要么是调动兵马、无力维持这样的斥候战,要么就是想要示敌以弱,引诱青州军队深入,抓住机会聚而歼之。
  既然杜英的大旗还在,那么显然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易位而处,如果杜英作为此时青州军前锋的主将,不管相信哪一种可能,都只能暂时采取步步为营、缓缓推进的策略。
  至于进攻陈留?
  现在把主力都摆在了陈留,蓄势待发的敌军直接从虎牢关里杀出来了怎么办?
  这自然就拖住了敌军,让其不敢贸然深入,也不敢强攻陈留。
  “虚虚实实,若是为青州军勘破,又应该如何?”杜英接着问。
  这就是谋士更喜欢的主公了,不但愿意询问并且遵循你基于大量的现场资料给予的计策,而且还会发挥主观能动性,主动深入研究问题。
  权翼微笑着回答:
  “这个过程总是需要时间的,其若是想要直接强攻虎牢关,那么此时关内的兵马并非没有一战之力,而关中后续的援兵赶到了之后,都督甚至可以凭借敌军对我兵力薄弱的既有印象,打其措手不及。
  而若是直接退回围攻陈留,那都督更是可以直接出击,和陈留守军里应外合,破敌于陈留城下。”
  敌人认为我强大的时候其实我很虚弱,敌人认为我很虚弱的时候却是反过来。
  权翼的策略其实就是打了一个信息差。
  可多少战事的胜利就是因为这信息差呢?
  “善。”杜英颔首,旋即沉声说道,“话虽如此,但余仍有担忧,此次桓温举大军而来,是否真的会如此轻松就能应对?”
  权翼说的轻飘飘,似乎敌军已经被玩弄于股掌之中,这让杜英都难免怀疑,是不是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权翼当即解释道:
  “大司马在第一步就已经走错了,其不应该分兵两路进攻枋头和陈留,这是贪得无厌且难以取舍的表现。
  关中的兵马虽然没有大司马麾下那么多,但是那是因为在河洛、河北等地各有分布,无法汇集,结果现在大司马却主动放弃了其兵力众多的优势,分大河两岸进军,既想要能够牵制住我河洛军,又想要趁着河北军和河东军被鲜卑人牵制的时候,直接敲掉枋头。
  殊不知这样最终也会把他的优势分化掉,使得大司马无论在哪个方向上进攻,都难免会遇到高大的城塞以及城中甚至都不知道具体人数的敌军,何其难矣?
  所以大司马本来应该做的,就是在济水建立防线,在陈留外广布斥候,防止和牵制河洛、睢阳等地我军,同时以大军直接压迫枋头。”
  第一七二九章 家书姗姗报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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