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053节

  血染红了水,或者准确说,弥散开的血,在已经被搅动的红黄交杂——那是河底泥沙和之前战死士卒之血混在一起的样子——的水中,又渲染上一层更深的红色。
  杜英将旗飘扬在水中,杜英的身影虽然隔着层层人群看不清楚,但这已经足以告诉所有的关中将士:
  都督亲自下水,鏖战在最前线,任何一个在前面奋战的将士,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有杜英打了个样,亲卫们也有样学样,用长槊逼迫合围的宁州士卒退开,杜英倒是已经丢了长槊,提着横刀,深一脚浅一脚的迎向方才被围的那队关中将士。
  他们原本有十多人,经过一番恶战,只剩下五六个,且人人带伤。
  杜英行到他们近前,看着这一个个尚显稚嫩的脸庞上多半都带着愤怒和不屑,那是对袍泽战死的愤怒、对敌人凶恶反扑的不屑。
  至于对都督亲自赶来救援的感激,此时他们并不需要、也无暇表现在脸上,等会儿全力杀敌便是!
  “还可战否?”杜英问。
  “可!”回答的声音无不喑哑,但无不充满力量。
  杜英哈哈笑道:
  “被赶下水了,还想着上岸,痴人说梦!且战!”
  “且战!”王师将士们慷慨回应。
  话音未落,王师将士已纷纷向前行进,他们或挺槊、或持盾、或握刀,经过简单包扎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是随着杜英前进的步伐越来越快,逐渐越过杜英,也先于杜英,枪出如龙、刀出如虹!
  毛穆之想方设法包围一个个王师小队,杜英便带着将士们一个包围圈、一个包围圈的杀过去!
  很快,毛穆之就意识到事情不对,身后明明已经吃下的关中王师,竟然反杀了出来,自己留下的优势兵力再次溃败。
  他霍然回首。
  这一次,看到的不是对岸的习凿齿之将旗舞动,而是看到了另一面将旗。
  杜英的将旗。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近在咫尺。
  杜仲渊以一方都督之尊,竟然亲自下场冲杀,这是毛穆之万万没有料到的。
  在杜英和其亲卫的冲击下,宁州兵马构筑起来的一个个小包围圈显然并非那么坚固,很快就支离破碎。
  而对于那些已经被重重围困,眼见得就只有竭力战死一条路可走的王师士卒们来说,还有什么比主帅直接冲到自己的面前、将自己救出包围圈更热血的么?为此,便是抛头颅洒热血又何妨?
  毛穆之没有想到杜英竟然能够做到这一点,毕竟将心比心,现在的他或许能够做到,可是真的易位而处,自己已经身在郡公这等位置上,恐怕更重视的还是爱惜自己的性命吧?
  士卒死了,可以重新招募和训练,谁也不可能奢求主帅能够下场救援,哪怕主帅的手中的确握着为数不多的机动兵力,毕竟主帅才是一支军队的灵魂。
  可是现在,杜英这样做了,或许他把一支军队的灵魂致之险境,但是这支军队的脊梁骨,却是实实在在的挺直。
  毛穆之轻叹一声:
  “杜仲渊合该有此胜也。”
  话音未落,他招呼亲卫,向南岸艰难撤退。
  此时关中王师士气大振,绝不再是和其鏖战的时机了,这一战,到了此时此刻,毛穆之也输得心服口服。
  方才分割包围关中王师的时候,宁州兵马尚且意气风发,此时战局再次扭转,士卒皆是默然,好在不同于那些已经“散作满天星”的南中土兵,至少这些毛穆之部曲的战场撤退经验还是很充足的,相互扶持掩护着徐徐后退。
  当然,他们能够不惊慌,也因为毛穆之本人就带着亲卫殿后。
  突入重围的底气和勇气,毛穆之或许还有所欠缺,但是率军殿后他还是能够做到的。
  北岸的关中王师也没有继续追击,杜英果断的下令鸣金。
  借助刚刚的反扑,毛穆之显然又重新建立起了其麾下部队的建制,撤退之时令行禁止、旗帜不乱,说明仍然还有一战之力。
  相比之下,关中王师方才冲的太凶,建制也早就零散,否则不至于陷入被各个击破的凶险境地。
  因而杜英也不打算追击毛穆之,见好就收,否则手底下这些儿郎们再次上头的话,很容易重蹈覆辙。
  杜英的勇气和胆略显然也不是没有上限,到时候让他以身涉险直接跑到寿水中流去救人,那杜英心里也得直打鼓。
  双方各自鸣金,关中王师用最后一通箭矢礼送毛穆之离开,眼见得这场战事就要结束,但······变故乍起,狂风卷地!
  只见滚滚烟尘从南升起,一队骑兵正奔驰而来,其目标正是方才渡过寿水、艰难整队的宁州兵马。
  当然,沿路上还有很多四散奔逃、不成建制的南中土兵,为这骑兵一冲,直接就溃散了。
  原来是之前脱离战场的张蚝!
  第一六六零章 奇怪的烟尘
  关中南下巴蜀的骑兵也并非全部都是此时杜英和陆唐统带的新兵,还有一部分精锐骑兵,主要负责艰苦的斥候战和袭扰战,这些骑兵便是张蚝手底下指挥的这些。
  陆唐作为追随杜英起兵的家臣,其用人和用兵的风格深受杜英影响,简单说就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张蚝本人虽然没有多少战场经验,但是其所表现出的勇武以及在多次战事讨论之中的敏锐判断,让陆唐对其颇为欣赏,之后几次斥候战,张蚝更是屡屡斩将夺旗,渐渐有了“万人敌”的美誉,而陆唐也干脆利落的直接把渡河扰袭敌军的任务交给了他。
  此次张蚝率领骑兵渡过寿水,接连斩将夺旗,最终因为被毛穆之调兵遣将封住了去路,不得不向南撤退。
  因为宁州军中为数不多的骑兵都被张蚝一战杀的闻风丧胆,所以毛穆之只是留下来一部分兵马防守监视,并没有主动进攻。
  对于张蚝的去向,毛穆之心中也多少有数,肯定是奔着自家后方的粮道去了,毕竟切断了毛穆之的粮道,才是能够阻挡毛穆之在寿水南岸长久驻留的不二法门。
  相比之下,如今关中王师虽然击退了毛穆之,但是毛穆之麾下真正能战的本部部曲损伤并不大,崩溃的多半都是那些南中土兵,所以毛穆之只要想办法收拢、整顿,用不了多久还能囫囵拉起来一支兵马。
  其对宁州的控制,注定了南中各部还是愿意听从其调遣的,除此之外,蜀南的那些世家和巴人部落也未尝不是可以团结的对象,当然前提自然是荆州世家在未来的利益上做出让步。
  既然已经是未来的,不是现在的利益了,那也未尝没有谈一谈的余地。
  但既然能够谈,那么其实粮草也能谈,毛穆之并不知道蜀南世家和巴人囤积了多少粮食,但是至少让大军作战使用一两年是肯定没问题的。
  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很可能是对这些人所拥有的自治权的进一步退让,不过······在之前习凿齿的极力推动之下,战局已经糜烂到了这个地步,毛穆之相信习凿齿对于是否还能够完全掌控蜀南这一小片地方已经没有什么追求了。
  如何才能够汇聚整个巴蜀剩余的力量,避免内斗,共同对抗杜英和关中新政,在毛穆之看来,这才是当务之急。
  因而话说回来,毛穆之对于张蚝袭扰粮草之类的行为并不怎么在意。
  但是他没有想到,张蚝根本没有直接杀向囤积粮草并且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兵马防守的营寨,而是重新折回战场。
  等等!
  毛穆之惊疑不定的心,骤然跳的更快了,因为他细细观察这一支开进的关中骑兵,怎么看这支骑兵的数量、至少是现在肉眼能够观察到的数量,都要比当时那一支少很多。
  之所以强调肉眼,是因为这些骑兵的背后烟尘滚滚,根本看不清前排骑兵后面绰绰约约有多少人。
  “骑兵奔驰,何来的这么大烟尘?”毛穆之沉声说道。
  方才关中骑兵的冲锋他也看在眼里,声势浩大不假,可也不至于这般,仿佛半边天空都被渲染上一层沙黄色。
  除非······
  这本来就是在故弄玄虚,根本就没有那么多人在冲锋。
  再回头看一眼北岸,北岸的关中王师并没有追击,而是陆续收队回营。
  若是他们觉得迎面而来的这一支关中骑兵能够马踏联营的话,按理说就应该抓紧推进以支援战斗才是,到时候内外夹击,岂不是直接底定寿水战局?
  毛穆之说不定连南岸都寻觅不到立锥之地。
  当然,对于关中王师来说,渡河就是攻守易位,到时候宁州兵马缩入已经开挖和经营多日的壕沟和营寨,毛穆之一样有信心能够给关中兵马一个迎头痛击,至少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将宁州兵马消灭在寿水岸边。
  所以很明显,杜英放弃了这么做。
  而这似乎也意味着,杜英很清楚,南岸的这一路卷尘而来的自家骑兵有猫腻。
  “传令下去,莫要自乱,以弓弩手射住阵脚,候其前来。”毛穆之沉着下令。
  宁州兵马的弓弩手本来就多半停留在岸边两翼,未曾下水,此时纷纷调转方向射箭。
  那些策马驰骋的关中骑兵,见箭矢扑面,竟没有继续冲锋,直接调转马头,向两侧散开。
  而随着他们转向,宁州士卒们惊讶的发现,这些人的马尾上都拴着长长的树枝,树枝纷纷杂杂擦过地面,那声势浩大的烟尘便由此而起。
  这些骑兵也不恋战,一个个跑得飞快,不过他们并没有解开这些树枝,所以树枝依旧在鼓荡着尘烟,顺着春来暖风徐徐弥散到宁州兵马聚集的河滩上。
  本来这些宁州士卒涉水过河,又涉水回来,浑身上下又冷又湿,结果这尘土扑面打过来,落在脸上、衣甲上,很快就变成了横一道、竖一道的黄泥斑点,又脏又黏,一个个士卒面面相觑,好不狼狈。
  接着,岸边就响起他们愤怒的叫声,奈何那些早就扬长而去的关中骑兵怕是根本听不到了。
  听到了大概也不会在乎。
  很明显这些骑兵真的就是在恶心一下宁州兵马的,顺便把那些已经完全乱了方寸的南中土兵再清扫一遍。
  经过他们这么一阵折腾,毛穆之放眼望去,已经看不到南中土兵部族的任何旗号,恐怕想要把这些溃兵游勇再收拢起来、恢复士气,不甚可能了。
  而实现了这件事的,其实不过是几十名虚张声势的骑兵罢了。
  所以他们跑这一遭,还真是值得。
  对于关中骑兵这种挑衅行为,宁州骑兵便是之前被斩将夺旗、大败一场,现在也不敢怠慢,急匆匆的从队列中行出追击,不过毛穆之也不指望自家骑兵还能有啥斩获了。
  在见到关中骑兵露出“真身”,他其实是轻轻松了一口气的。
  因为毛穆之不得不承认,今日自己已经从杜英那里收到了太多的惊讶和惊喜,所以他的确有些害怕自己的判断再次出现错误、迎面扑来的骑兵真的有浩浩荡荡成百上千人。
  那是现在疲惫的宁州士卒或许无可抵挡的力量,毛穆之方才让弓弩手前出射住阵脚,更是可能把弓弩手也都葬送掉,这是现在的宁州军队已经不可承受的损失。
  第一六六一章 战败之罪,罪责在谁?
  若是杜英真的能够变戏法似的在南岸多出来上千骑兵,那么毛穆之有理由怀疑杜英根本就不是人,或者自己麾下负责斥候探查的亲信不是自己人了。
  发现并非如此之后,毛穆之反倒是在心里对杜英更加佩服了。
  眼前的假象被看穿,说明杜英手头上能够使用的兵马总共也没有太多,也没有后续援兵抵达导致杜英以势压人。
  用等量的兵马,打出来绝对的优势,而且还能见好就收以避免多生变故,杜英的谋略、胆气和作为一个主帅同样不可或缺的谨慎、不贪婪,在今日的战斗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回想今日一战,杜仲渊早在前几日就动身北上,营造假象,今日又以骑兵渡河挑衅,促使我军渡河,接着又后撤、引诱我军深入,之后以埋伏之骑兵从左右两翼进攻,大破我军。”毛穆之对左右幕僚和亲随叹道,“之后又不惜以身涉险、提振士气,灭了余最后一丝反击的机会。
  现在细细想来,其实个中有多次多处或许能够勘破杜仲渊之埋伏和布阵的机会,奈何其先以流言扰乱人心,后又频频示弱,终究是余一时糊涂,落入了圈套之中。”
  毛穆之对于今日的失败,俨然是心服口服。
  只是那支南去的关中骑兵,不攻营寨、不冲军阵,去向未明,总归是让毛穆之心中惴惴不安的。
  只期望一路跟着追上去的宁州骑兵能够带回来一些有用的消息。
  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和毛穆之一样已经开始考虑下一场战事了,只听得一名幕僚不忿的说道:
  “此次进攻,本就是习凿齿咄咄逼人、强令将军为之,明知不可为而为,此乃兵家大忌也。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