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993节

  王猛就站在中军搭建起来的望楼上,望楼不高,也就两层,但是已经可以把辽阔的滏水北岸原野尽收眼底。
  背后的滏水上,传来轰鸣不止的炮声,这炮声曾经一度被王师将士以为是在打雷,但是当他们得知雷霆就掌握在王师自己手中的时候,无不精神振奋。
  王猛对此倒是一脸淡然,盖因杜英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向他描绘过,或者准确说是吹嘘过火炮的强大。
  什么火炮开处,有移山填海、天崩地裂之能。
  所以在王猛看来,今日火炮所展露出来的威势,显然还没有达到杜英所吹嘘的那般,因而他不但有些麻木,甚至还有点儿小小的失望。
  不过能够以人力打造出来这样的武器,已经非常了不得了,王猛也知道工曹在这其中付出的艰辛努力,这一战最大的功劳,说什么也要落在工曹的头上了,否则就算是王猛不愿意,手底下已经完全被震撼住的将士们也会如此坚持的。
  火炮总算没有掉链子,这就意味着至少现在浮桥的安危不用担心。
  王猛可以全力对付眼前的鲜卑骑兵。
  第一轮进攻来的很迅猛,收起来试探之心的慕容德,显然打算直接以骑兵的强盛碾压过去。
  然而慕容德还是小觑了王师,能够从关中一步步走到河北,被王师步卒所战胜的骑兵,也不在少数,先有氐人,后有羌人,现在也不多一个鲜卑人。
  一排排长矛如林,戳刺那些打算贴近的骑兵,而陌刀队簇拥着甲士,甚至一步一个脚印,迎着那黑色的洪流向着鲜卑骑兵的纵深厮杀。
  陌刀举起落下之间,必定有骑兵哀嚎着倒下。
  骑兵和甲士的猛烈对撞,是近乎一样的鲜血淋漓。
  这种顶着骑兵的突进向前冲锋的行为,显然极大地激怒了鲜卑人,他们挥刀劈砍着那一个个铁壳子一样的甲士,或者直接用战马蛮横的冲撞。
  有的甲士接住了劈砍,反手就是一斧子下去,那骑兵多半要身首异处。
  也有的甲士被骑兵撞翻,而他的同伴们来不及搀扶,就被冲上来的骑兵驱散,最后一群骑兵打着转包围,一刀又一刀,从甲胄为数不多的缝隙之中戳进去,以施放自己的愤怒。
  不过王师甲士和陌刀队的这般冲锋,终究是硬生生打乱了鲜卑人突击的气势和阵列,让鲜卑人只能以一种散乱、速度也完全慢下来了的形态迎战后面严阵以待的长矛手和刀盾手。
  长矛戳人,刀盾砍马腿,在军中校尉、仗主和幢将,一层又一层的指挥下,在什长口中喊出,身边的士卒们口中跟着应和的一声声整齐的号子声里,刀剑所到之处,必然是腥风血雨。
  王猛看到了有一道不算高大的身影,从人群中越众而出,跳上了一辆大车,他丢了盾牌,双手持握横刀。
  骑兵怒吼而来,马刀横推。
  那人微微一闪身,接着又是一刀劈砍。
  他无恙,骑兵已坠地矣。
  纵横草原的鲜卑骑兵又哪里受过这种挑衅,一个个愈发癫狂的杀向大车上的那个人。
  刀或横或竖,或架或格,一朵朵刀花绽放之际,好几名骑兵次第落马。
  而那身影提着刀,向前指,似乎在喊什么。
  “此是何人?喊的什么?”王猛问。
  身边的参谋低下头对着楼下大喊了一声。
  很快回答就传了上来:
  “河东军李广宗,喊的是······”
  不等楼下回答,王猛就知道了,因为那人又喊了一声,声音更大:
  “谁还敢再上?!”
  即使是隔着几层人,依旧清晰地传到了王猛的耳边。
  “乞活军,名不虚传啊······”王猛自然知道校尉李广宗的出身,喃喃说道。
  接着,他就看到李广宗不知道什么时候抢了一匹战马,左冲右突,好不威风,更是轻叹:
  “若不是仲渊当时坚定要招募这些人为兵、简拔为将,怕是要美玉蒙尘了。”
  “刺史,雨小了。”旁边的参谋突然开口提醒。
  王猛脸色一沉,伸出手仔细感受。
  雨丝,的确渐渐小了,这对于王师将士们来说,显然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鲜卑人的弓弦多半都是用草原上的牛皮筋鞘等等制作,一旦沾水就会影响其柔韧性,降低弓的射程,所以鲜卑人在下雨的时候是很少把强弓掏出来的。
  而现在,他们更可以肆无忌惮的游走、射箭。
  草原骑射,才是鲜卑人赖以独步天下的绝技。
  冲锋不成,反而被王师一顿反冲锋操作,因此鲜卑人差点儿打蒙了,也被打出火气。
  整个阵型完全散乱的鲜卑骑兵,其军阵后方响起阵阵号角声。
  不少鲜卑骑兵犹然还在恋战,不过当号角声再一次响起的时候,那曾经卷起践踏一切之势的鲜卑骑兵,终究是悻悻后退。
  但很快,两翼的骑兵就再一次展开,这一次,他们没有冒冒失失的直接冲向王师军阵,而是绕着大车,开始兜圈子。
  这不是单纯的兜圈子,在战马行进的过程中,马背上的士卒轻舒猿臂、挽弓搭箭,霎时间,箭矢飞掠,似如那虽然已经小了很多,但仍然无孔不入的雨丝一样,不断地寻觅盾牌的缝隙、直钻进去。
  王师这边也不甘示弱,弓弩手匆匆还击,可是毕竟一边是移动靶,一边是固定靶,孰优孰劣,不言而喻。
  鲜卑骑兵肆意的奔走着,呼号着,看着王师军阵中时不时迸溅出炫目的血花,征服感自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王猛无奈,只能下令向内收缩军阵,并且尽快把伤兵通过浮桥转移到对岸去。
  “传令邓羌,可以按照参谋司的第三套计划行动了。”在吩咐完这件事之后,王猛不忘又叮嘱一句。
  参谋随口应诺。
  第一五四七章 慌乱军阵,满是破绽
  这一会儿,身为主帅的王猛,其实并没有下达几条命令。
  王师的首要以及唯一的任务就是坚守防线,所以也不需要王猛下令,基本上都是这些参谋们代劳了。
  哪里顶不住了就调动援兵上去,哪里冲的太靠前了,就提醒他们收着点,免得自己成了突出部,被鲜卑人围起来打。
  所以王猛看上去一直在看热闹,而参谋们忙得不可开交。
  因此当听到王猛的命令之后,那年轻的参谋一边吩咐传令兵,一边竭力回想:
  “第三计划······是啥来着?”
  反正不管了,邓羌那里有完整的计划书。
  王猛并不知道自己手下人都已经糊涂了,不过这也无妨,参谋司存在的意义,本来就是把个人的意志和思想上升为集体的智慧结晶,所以有一个人忘了,还会有其余人补遗,并且已经定在纸上的计划书,是不会再随着人的遗忘而消融的。
  很多人以为杜英设立参谋司的初衷和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培养一些年轻人才,而实际上王猛知道,杜英自始至终都是为了培养一支军队的集体智慧。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王猛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望其项背,算个“小诸葛”,但是参谋司的集体智慧,的确可以配得上这个美誉。
  他张目向前看去,目光越过层层军阵,也越过那些游走、试探和挑衅嚎叫的鲜卑骑兵,看到了在一队队挪动的骑兵之后,隐约还有一个军阵。
  人数不多,远远看去黑漆漆一小片,也看不清旗帜。
  但是王猛隐隐感觉,那里也有目光,正在看向自己。
  嘈杂之声逐渐密集,把王猛的视线拽了回来。
  在望楼之下,因为转移俘虏和调整队形,王师原本齐整的阵列看上去乱糟糟的。
  不少人在呼喊着,想要先把自己这一部分的伤兵运走。
  在这些伤兵的直属上司,什长、幢将们的眼中,自家儿郎的伤势显然永远要比隔壁张三李四家的严重。
  护犊子,人之常情也。
  哪怕之前可能上下级相互看的不顺眼,那也是我的兵。
  然而通过些微调整阵型,所能空出来的道路显然是有限的,负责向后转运伤兵的人手也是有限的,所以不少队列之间甚至爆发了争执,更是给这混乱“锦上添花”。
  这般景象,是几个参谋未曾料到的,他们着急忙慌的四下救火,调解矛盾。
  可是在沙场上,都已经杀红了眼的士卒,互相瞪起眼来,哪是几个文官说能调解就能解决的?
  登时,有参谋满头大汗、摸着脸——脸上细细密密的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了——想要寻求王猛帮助的时候,却看到王猛凭栏而立,眺望着那在大车之外游走、耀武扬威的鲜卑骑兵们,脸色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些微笑容。
  刺,刺史这是疯了?
  参谋按捺住心中疯狂的想法,顺着刺史的目光看过去,他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王师内部的混乱,声音可并不小,鲜卑人定然能够听的清楚,甚至还能看出端倪。
  所以鲜卑人还会在外围放箭袭扰么?
  慕容德很快就回答了参谋心中的疑问。
  一阵又一阵的号角声,在晦暗的天色下格外的响亮。
  更加短促而激昂,连风里似乎也平添了几分杀气。
  游走的鲜卑骑兵,向中间汇集,而刚刚重新整队的骑兵,则跃入视野,若离弦之箭,直刺向王师军阵。
  “破阵!”风中隐隐传来了鲜卑语的呼喊声。
  “速速结阵!”李广宗不复方才独自一人仗刀站在大车上一夫当关的气势,着急的大呼道。
  士卒们慌乱的结阵,到底是从河东一路杀到冀州的强军,所以虽然刚刚略略放松,但现在完全打起精神来,转眼功夫就已经重新变成杀气腾腾的军阵。
  而鲜卑骑兵转眼就已经冲到了面前。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啊。”站在李广宗身边的主簿感慨道。
  自己这边麾下的将士,平时也没少叫苦叫累,而现在,训练的成果完全展现出来,若是再慢一小会儿,鲜卑人的马刀就要劈砍到脖子上了。
  “你怎么站的这么往前?”李广宗蓄势待发,急促的问道。
  主簿笑道:
  “胜负在此一举了,若是这一下挡不住,那就是败了,到时候想要往后跑恐怕都跑不掉,还不如在这里多出一份力。”
  李广宗回应:
  “刺史肯定还留有后手,这不像是刺史一贯的行事风格。”
  王猛一向是谋定而后动,一旦开打,整个战场节奏都在其掌握之中,以前攻伐河东以及雁门关之战,都给李广宗他们这种感觉。
  探囊取物尔。
  然而今日这一战,从邯郸撤退的前奏开始,王猛似乎真的在被慕容德压着打,一直打到滏水岸边,而且眼下是很明显的露出了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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