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947节
“启禀刺史,属下······属下已经没有家人了!”
和家人走散、孑然一身的流民,才是构成关中王师的主体,其中很多人已经陆续在关中安家立业,但是打光棍的也不是没有,甚至还很多。
在军中将士和那些关中家破人亡的女子之间牵线搭桥,尽快组建家庭以保证关中的婴儿出生率,也是谢道韫带领女官所做的任务之一。
王猛一时默然,走到他身前,招了招手,让校尉到箱子旁边:
“伸手!”
校尉伸出手,又有些后悔,毕竟身后数百道目光静静看着,如芒在背,让他有一种被公开处刑的错觉。
但王猛抓着他的手腕,直接落了下去,环顾四周说道:
“已是孑然一身的,就不用和你们主将似的牵挂家人了,今宵有酒今宵醉,今宵的赏赐今宵就可拿走,所以想要来领取的,直接来拿!”
说罢,他还抓着一个玉镯子,塞到了那校尉的手中:
“若是活着回来,把这个送给心爱的姑娘!”
校尉激动的点头。
而队伍逐渐分为两列,有直接来拿的,有记下名字让转交家人的。
有条不紊。
似乎他们并不是去参加一场夜袭,一场很可能九死一生的战斗,而只是去游行一样。
王猛静静看着这一幕,箱子之中金银在火把下闪烁的光,他无动于衷;将士们重新集结成队列,他亦然不动声色。
一直到士卒们在朱序的带领下,没入黑夜之中,站在那里目送他们出关、纹丝不动的王猛,方才翻身上马。
更多的士卒,排成纵队,徐徐前行。
他们需要等前锋拿下山谷之中的壁垒之后,快速的接管阵地并且冲向下一个营垒、沿着滏水杀向邯郸。
“六扇门有消息传来么?”马背上的王猛,低声问身边的参谋。
“已经有三日无讯了,或许······”参谋下意识地回答,但声音又收住了。
王猛沉声说道:
“都是好儿郎啊······”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那几个潜伏在滏口鲜卑军中,及时传递过来鲜卑布防情况的六扇门士卒,还是说此时正一头扎入无边夜色之中的王师将士。
又或,兼而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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滏水奔流,游走在山谷之间,曲折回荡。
湍急的水流拍打着耸直的岩壁,飞溅成无数的浪花飞沫,又重新转折汇聚,变成新的激流,冲向下一块岩石。
年复一年。
太行山脉,最显著的特点自然就是一块又一块的山峦巨岩,如同刀劈斧削一般。
这也就让太行山间的山谷变得更加易守难攻,除非敌人是属猿猴的,否则山谷两侧近乎于直上直下的山壁,他们根本没有攀附的可能。
而若是想要翻山越岭跨过营垒关隘,更是要克服千难万险,其道路艰辛之处,也不弱于蜀道。
这才会使得太行八陉之大名,传扬天下。
鲜卑人虽然没有抢夺到两处关城,但是扼守西口,顺着河流安营扎寨、修建石墙作为壁垒,对于处于防守方的他们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既避免了需要分兵把守两处、可能首尾不能相顾的风险,又避免了想要运送补给还需要跨过山路险峻的谷地所带来的不确定性。
且守军还能够依仗于河流作为侧翼屏障。
反正敌人也不可能从这种湍急狂奔的河水之中杀过来,所能走的路只剩下小小的河滩了。
正是因此,再加之最近战事重点明显落在了邺城以南方向上,就使得把守滏口东入口的鲜卑兵马,抽调来抽调去,只剩下了两三千之数。
但此地本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别说是两三千,便是两三百人在这里把守,也足以让进攻的军队望而生畏。
夜色深沉,山谷之中阴风阵阵、鬼哭凄厉。
一点点火光摇曳,忽闪忽闪,好像随时都会熄灭。
鲜卑人的营寨受限于地形,也是沿着山谷排开,十几个士卒一个营帐,而将领们则住在避风处的茅草屋舍中。
“这鬼日子,一天天的,何时才能到头啊!”忽明忽暗的火光里,守夜的士卒抱紧了兵刃,吸了吸鼻子,嘟囔一声。
虽然已经是夏日,但是山谷阴冷,到了晚上更是凉风鼓荡,哪里有半点儿夏日的模样?
尤其是一股股水汽潮意弥漫上来,让身披铁甲的哨卒觉得身上的衣甲又沉又湿。
迷迷糊糊之中,他好似听到了石头滚动的声音。
山中蛇鼠纷杂,有小东西乱跑,也在情理之中,但他还是勉强睁开打架的眼皮,慢悠悠看过去,接着便是一机灵,抓起来怀中长枪,同时要去推身边睡着的同伴:
“谁!”
那猫腰蠕动的黑影果断的招了招手:
“起夜,起夜!”
哨卒这才松了一口气,一下子涌动的血再一次平静下来,同时收回本来要推同伴的手,差点儿把他吵醒了,这个脾气不好的,若真睁了眼发现就这点儿小事,怕是少不了要劈头盖脸的骂一顿。
哨卒不由得嘟囔一声:
“大半夜的事儿真多,等会儿可别掉到水······”
最后一点儿声音从喉咙之中消散。
因为一把刀已经抹了他的脖子,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
哨卒捂着脖子,眼睛瞪大,不可置信的倒下。
而在他的身后,动手的人一样穿着鲜卑军队的衣甲,干脆利落的又把短刀刺入了旁边已经睡着了的另一名哨卒胸口,猛地一绞!
那起夜的士卒也一点点摸过来,看着已然毙命的两个哨卒,压低声音说道:
“巡夜的还有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定然会到,抓紧!”
动手的那士卒回应:
“若是大军不能及时赶到怎么办?”
“不会的,上一次约定了行事日期,想来王刺史不会误事。”他的同伴回答,旋即打量着他,“怎么,动了手反倒是害怕了?”
“呵呵,怎么也是当初跟着都督抢长安的人,怕个球!”那士卒笑着回答,“只是担心咱们的死,没有死得其所,白白暴露了,反倒是让那几个杀千刀的提高戒备,给刺史平添麻烦。”
这两个士卒就是潜伏在鲜卑军中的六扇门,也都是关中王师里的老卒了,是第一批潜入河北的六扇门。
第一四七四章 火映滏水
鲜卑人在河北大肆征兵、抓捕丁壮,一些游荡在滏水附近的六扇门士卒,“自然而然”的就被抓来滏口当兵。
之前,他们还顺利的借助巡查的机会,将滏口兵马的布防图传递了出去。
谁曾想到,最近南方战事吃紧,滏口守军被抽调了五百人南下,其中也有和他们一起潜伏下来的几个同伴。
这就导致两人属实是势单力薄,再加之手头兵马少了之后,此地的守将也不得不提高警惕、加强对士卒的约束。
且近期双方都在尽量避免斥候交战,鲜卑人这边是因为自己势力虚弱不敢逞强,而王猛那边则是想要刻意掩藏实力。
因而两人有新的消息想要传递出去也不得其法,只能期望王猛仍然会在约定的时间动手。
“如果实在不行,咱们就放上一把火,扰乱之!”假装起夜的六扇门士卒唤作王超,是从河北逃到关中的流民,所以他一口本地话,是帮助他和同伴们获得信任的关键之一。
摸了摸刀柄,他的同伴,六扇门的张摧轻笑道:
“不得不说,胡寇的家伙什还不错。”
慕容垂掌管河北之后,面对手头上有限的兵马,却也并没有采取和慕容儁那样大肆征兵的做法,反而遣散了军中的一些老弱,而尽可能的把仓库中囤积的重甲强弩等分发到各个州府关隘。
为此,也引起了很多鲜卑贵族将领的反对,毕竟这些地方守军、州府乡兵,多半都是本地汉人、羯人等,被强拉的丁壮,所以他们对鲜卑人能有多少忠心,不得而知。
因此在之前鲜卑的作战体系之中,显然这些衣甲劲弩,都是要优先保障鲜卑骑兵和本部步卒的,这些强拉的丁壮,基本上就是充当炮灰,只有在历经多次大战之后幸存下来的丁壮,才有可能得到某个鲜卑将领的赏识,从而被划入自家部众之中。
可是鲜卑骑兵本来就是讲究的长途奔袭、速战速决,因此对于衣甲的需求并不高,而那些鲜卑步卒,人数不多且要尽可能跟上骑兵的冲锋步伐,因此也是身上越轻便越好,这就导致鲜卑军队的整体披甲数并不是很高,哪怕他们在之前的战斗中缴获了不少衣甲。
现在慕容垂将这些衣甲发放下来、武装各地丁壮,自然会让鲜卑贵族们心怀忧虑。
但慕容垂并无妥协之意,再加之如今的大燕国,四分五裂、风雨飘摇,显然已经到了存亡之秋,因此这些鲜卑贵族们也知道,摄政王的这般做法也是在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还真的能够换来一些丁壮的忠心。
这样做有没有让丁壮们心悦诚服不知道,但至少现在是方便了王超和张摧这两个人。
轻轻敲敲身上的铁甲,还是很能带来安全感的。
将一处处火堆点燃,王超看了同伴一眼,握紧了刀。
一道道火光,把狭窄的河谷照的通透,这是给那一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潜行在河谷之中的军队发来的信号。
张摧却拍了同伴一下,将从火堆之中拖出来的一根燃烧着的木条递给他:
“傻愣着干什么,放火啊!”
“是谁放哨,疯了么?!”通明的火光把近处的几个营帐完全笼罩住,因此传来一声喝骂,但是很快这骂声就变成了惊呼。
因为一个个火把直接被甩入了营帐里,大火很快就贪婪的吞噬着营帐,熊熊燃烧。
“敌袭!”凄厉的呼声在“呼啦啦”的火光之中,撕碎深夜的寂静,潺潺的流水声在这一刹那也被压盖住。
无数惊慌失措的身影从营帐之中冲出来,他们之中甚至有的人还赤着上身,又或者身上的衣物还卷着火星。
身为士卒,他们的第一反应倒还是抄起来兵刃想要冲向距离营帐不远的矮墙,显然横亘整个河谷的矮墙是他们眼中最能够作为依仗的。
然而两名甲士直接从火光之中大踏步走了出来,他们手里提着刀,身上还是鲜卑士卒的打扮,所以正当惊慌的士卒们想要询问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那两名甲士毫不客气的手起刀落,劈砍过来!
“西夷!”有人霎时发出惊呼。
西夷,是最新出现的说法。
关中王师自西而来,甚至还有可能出雁门、走云中,从北向南进攻幽燕,所以此时的鲜卑人想要继续用南蛮、岛夷之类或新或旧,用来称呼南渡之人的称呼来称关中王师,显然不合适。
且鲜卑朝堂上,也多少抱着能够挑唆和分裂南朝的想法,因此“西夷”这个称呼,不知不觉之中也就变成了鲜卑士卒对于关中王师的蔑称。
此时看着那两个手起刀落复手起刀落,所到之处血光迸溅的甲士,鲜卑士卒们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第一反应自然就是关中王师已经掩杀了过来,他们视为屏障的那道营垒,早就已经在悄然之中失守了!
“跑啊!”
毕竟只是一群被强拉来的丁壮,披甲持刀也是丁壮而已。
所以想要让他们在这种火光冲天、敌军汹涌的情况下继续为鲜卑人效死,自然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