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928节

  众生都是在红尘之中打滚,怎么可能没有因果交涉、利益往来?
  唯有勤拂拭,才能让心中不落尘埃罢了。
  佛可没有说不能沾染因果,甚至在红尘之中历练,本来就是佛教弟子们主动沾染因果、洗涤慧根的途径,否则又哪里来的那么多苦行僧?
  杜英之前就和法洁和尚交谈过,对于这位的造诣心中也有数,只能说不上不下、放在江左中游水平,否则也不可能守着一个甘露寺只能眼巴巴看着别的寺庙赚的盆满钵满。
  所以杜英并不觉得这和尚真的能够在因果方面有什么高见,他这样说,无外乎是不想要让西域僧侣进入关中。
  毕竟老和尚辛辛苦苦拉起来的班底,现在还正是刚刚开枝散叶的时候,若是一群西域和尚跑进来,东一个寺庙、西一个石窟的弄起来,那法洁和尚真的觉得自己可能比不过人家。
  杜英对于西域僧人的那一套也已经有所了解,通过华美的佛像和大量的抄经书,构建起来具有物质实体的精神寄托,自然而然会让信众们觉得这和尚靠谱。
  相比之下,中原的寺庙和佛堂虽然很气派,但显然就没有那亘古不变的石窟来的庄重,并且给人一种能够传之后世百代的传承感。
  因而若是把西域的僧人放进来,法洁和尚显然就只有招架之力了,此时他反倒是不愿意见到关中和西域僧侣之间的合作。
  杜英此时开口,虽然没有点破,但是语气已经有所不善。
  这让法洁和尚打了一个激灵,如今身在关中,生杀予夺,都在杜英的手中,杜英就算是直接说以后铲除佛教、只保留道家,他也只有在心里面让佛祖诅咒杜英的份儿。
  所以现在当然是抓紧妥协:
  “都督所言在理,是贫僧着相了。”
  杜英并没有着急回答,反而看向司马恬。
  意思很明确,僧侣这方面,是宗教司推脱不掉的责任,所以司马恬对此是什么意见?
  司马恬哪能不明白,都督虽然唱白脸,却只是点到为止,并不会把所有的路都堵死,而之后具体怎么堵住某一条路,还得司马恬来说。
  司马恬沉声说道:
  “其实属下认为可以从关中之盛里寻觅到一些经验。
  关中之盛,在于能够海纳百川、包罗万象,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都能够在关中找到容身之处,也都能得温饱。
  而佛教现在也是关中的一部分,其实一样也在融入关中。
  关中既然能够包容本土佛教,自然也能够包容西域佛教,只要双方能够找到融会贯通之处,岂不就可以缔造出来新的佛教,一个更适合于关中的佛教?”
  说着,司马恬又看向郗愔:
  “在这方面,恐怕重熙更有感悟。”
  郗愔会意,这意思自然是要把西域和本土的佛教捏在一起,打造一个新的宗教,就和如今的全真教一样。
  但是和全真教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全真教是凭空冒出来的,其中的教义如何、人员安排如何,都是司马恬和郗愔说了算,杜英对此也没有想要插手太多的意思,只要郗愔安插他自己的人不太过分就可以,而如果此时再捏合一个佛教,就不一样了。
  显然这个教派的宗旨和教义不可能完全由法洁和尚说了算,至少要给西域的僧侣们空出来一小半的位置才说的过去。
  也就等于把法洁和尚手中的权力主动分出去了一些。
  老和尚也忍不住微微挑眉,有所动容。
  司马恬根本没有看他的神色,自顾自的说道:
  “西域,为中朝故土,我等后人复土有责,所以若有人愿意为我所用,则不应当拒绝之,尽快收复西域才是正事,以免夜长梦多。”
  此话一出,老和尚顿时也收起来神色,微微低头,只是低宣法号。
  团结西域的僧侣,从而获得有关于西域的情报,方便王师大举进入西域,这是如今关中的既定策略,其余的任何事都必须要为此让步。
  不要说宗教了,就是凉州的兵马和粮草,杜英也从来都没有想要动用的意思,甚至最近的一批战马,杜英都优先供应给了敦煌,补充桓冲之所需。
  至少整个西北方向上,关中厉兵秣马。
  此时若是法洁和尚跳出来表示,为了确保自己在关中佛教中的话语权而拒绝和西域僧人合作,这直接会成为众矢之的。
  如今的关中,可以找出来一个人代替法洁和尚,但是却还没有人能够代替西域僧侣在整个西域战略之中的重要地位。
  第一四四一章 成为都督想要的人
  因而司马恬方才给出的解决方案,其实对于法洁和尚来说已经不是最坏的了。
  如果西域僧侣真的给予了杜英足够多的消息情报,并且引领关中王师辨明方向,那么杜英若是要回报西域僧侣,把现在法洁和尚所在的位置也在情理之中。
  现在的情况,可不是杜英刚开始只能倚重于法洁和尚的时候了。
  饶是老和尚吃斋念佛半生,此时光洁的脑门上也难免冒冷汗。
  方才自己一言不慎,差点儿丢掉了好不容易得到的位置,或许汉家本土佛教这些年来的努力,都将要付之一炬了!
  嗔怒、怨念、贪婪,种种不宁的心绪弥漫上来,终究还是腐蚀了他的多年清修!
  老和尚在自我检讨之余,还是对着司马恬郑重说道:
  “掾史所言极是,贫僧受教。”
  司马恬微笑着看了一眼杜英,略带着些邀功的眼神,嘴上则说道:
  “得赖于都督之信任,否则有些话余也不敢说、亦更不敢做。只有在关中,才能打破桎梏······”
  “好了好了。”杜英打断他的“施法”,之前没有注意,这位谯王殿下阿谀奉承的功夫也不差。
  不过想来也能够理解,他可以在皇室这一代中脱颖而出,肯定也是有一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看家本领的,否则既糊弄不过去世家,也不会被司马昱选定前去和鲜卑人谈判。
  司马恬对于杜英的不耐烦并没有感到惶恐,拱了拱手,退下几步。
  他并不需要在杜英的心中树立起来一个闻弦歌而知雅意、能够举一反三的形象。
  杜英需要的是什么?
  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皇室子弟,既能够彰显杜英对于皇室的仁义,又能够避免司马氏真的重新崛起。
  哪怕司马恬在此之前并不是这样的人,如今他也必须要扮演这样的角色,否则就像是杜英能够将法洁和尚替换成别人一样,司马氏家族之中也不是找不到他的替代者。
  只不过现在的杜英还是期望司马氏家族能够为这天下清平出点力的,也算是给他们一个洗刷中朝丧权辱国之罪名的机会。
  若是杜英真的对司马氏不抱有任何期望,那么他随便找一个无才无德的司马氏子弟充当傀儡,安排在清贵的位置上彰显仁义,就已经足够了。
  宗教司的事务,虽然不算重要,但是也没有到清贵、完全可以取缔的地步。
  司马恬对于杜英现在的安排很满意。
  所以说哪怕之前的他其实很难算是一个擅长阿谀奉承的人,现在的他也必须要把自己塑造成这个形象。
  一生带着面具生活也好过命途戛然而止。
  不过他还是对着新安公主悄悄眨了眨眼。
  示意这其中并非全是自己的本意,皇侄女只要心里有数就好。
  他的小表情,杜英或许没有注意到,但是新安公主是看到了的。
  小公主敷衍似的点了点头。
  夫君就算是没看到,又怎么可能心里不清楚?
  只不过夫君也是在噙着笑看司马恬在这里装模作样罢了。
  真不忍心将这个悲惨的事实告诉皇叔······
  想来晚上夫君还要半询问半嘲笑的对本宫说:
  你家皇叔是否演技拙劣了些?
  “宗教司尽快和西域僧侣建立联络,既要想办法用他们,又要避免为这些胡人所算计。”杜英缓缓说道,为今天的讨论下了一个结论,“虽说‘我佛慈悲’,但是难免这其中也有浑水摸鱼,想要趁机坑蒙拐骗、火中取栗的,不可直接相信之。”
  说着,杜英看向法洁和尚:
  “昔日与大师谈论经义,就知大师通晓佛法经典,方才力邀大师北上关中、宣扬佛法。
  如今也期望大师能够不负众望,且顶住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怀疑猜忌,将一个真正大慈大悲、普渡众生的佛家呈现给天下。
  一旦佛家香火能够延续,那么个人的得失,在这其中恐怕就微不足道了,不是么?”
  法洁和尚此时正打起十二分认真,自然听明白了杜英的话里有话。
  杜英对于他还是相信的,尤其是现在西域僧侣之中也不全是良善之辈,说把老和尚踢下去直接换人也不太现实,关中没必要承担这样的风险。
  而且杜英显然也不期望看到关中佛教不加抵抗的“全盘西化”。
  他希望看到的仍然还是两者合流,而法洁和尚在这其中仍然会扮演最重要的角色。
  说的是不计较个人得失,但是前提是“延续佛家香火”。
  佛家若是能够在法洁和尚的手中发扬光大,后人吃斋念佛的时候都能想到曾经的关中有这么一位高僧,那么法洁和尚此时个人的权柄名利受到影响,又有何妨?
  身为一个出家人,他相对更加看重的,显然还是自己的身后名,是能不能成为一代宗师。
  “阿弥陀佛,都督所言甚是,如醍醐灌顶尔。”老和尚感慨。
  不争不抢、不嗔不怒,本来应当是一个佛教徒的基本素养,结果在宗教的人员构成和指挥权上,自己终究是误入歧途,因此愈发惭愧。
  相比于杜英所思所想的布道天下,自己的想法显然太偏狭了。
  这也让老和尚不吝惜溢美之词。
  杜英倒是没有被司马恬和老和尚接二连三的吹捧变得飘飘欲仙,他一心想着等会儿和自家可爱的殿下翻江倒海呢,哪里有心情去听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光头老和尚夸赞什么?
  当下杜英也不忘又叮嘱郗愔两句,大意也就是道家现在虽然不需要面对外来的压力,但是也应该约束自身、平缓发展,避免操之过急,出现良莠不齐的情况,闹出什么丑闻。
  对此,郗愔自然是不敢大意的。
  宗教司如今是道佛并重,若是谁那边因为忙着扩张而闹出点事情来,肯定会备受打压,反而失了先机。
  同时,杜英也提醒郗愔,随着全真教的规模越来越大、教义逐渐充实和完善,也可以尝试着对江左发起“攻击”。
  显然全真教在表面上一套又一套教义丢出来,看上去比江左流行的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士们来的靠谱。
  全真教若是能够撼动其他纷杂道家堂口在江左的地位,那也是好事。
  郗愔自然是欣喜若狂的。
  他之前还担心和西域僧侣的联系会导致都督府的政策不可遏抑的偏向佛教那边。
  第一四四二章 犹记那年潼关
  现在杜英愿意这样说,自然说明以后道家想要在活动经费上争一争,也是有理由的。
  “我们也算是迈出了一小步,向着西域行进的一小步。”杜英最后说道,“宗教,是利器,敌用之可伤我,我用之可伤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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