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889节

  刘牢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
  “孩儿并非想要夺走阿爹手中兵权,但是需要向阿爹说清楚,现在阿爹这般难以取舍,再加之阿爹的确有诸多好友在各家之中,难以割舍在情理之中,因此日后随我刘家而行的部众,余恳请阿爹能够交给我指挥。”
  刘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虽然是之前刘建已经默认的,但是刘牢之偏生要拿出来又强调一遍,甚至还希望从刘建这里得到肯定的答复,那说明在刘牢之的心中,显然对刘建的信任已经降到了最低。
  刘牢之迎着刘建的目光,寸步不让。
  大人,时代变了!
  你们的那一套思想,现在已经不顶用了,该换一换了。
  阿爹既然无从来换,那就余代行之!
  刘建的眼底流露出些许失落,嘴唇蠕动一下,似有话要说,却又止住,无声的点了点头。
  他最终还是不愿意说出口,也是为了父子之间原本还算和善的交谈不会因为自己外泄的不满之意而破坏。
  刘建的这般示弱,也难免让刘牢之心头一软,但他还是一拱手:
  “孩儿所为,也是家族,也是两淮诸多将士。
  这两淮,一成不变太久了,这条错误的路,走的也太久了,大家都在盼望着有所变。”
  “你没错,去吧。”刘建摆了摆手,送刘牢之向外走去。
  当掀开营帐,一抹春日阳光洒在脸上的时候,刘建微微眯眼:
  “莫要让我失望。”
  第一三七七章 不一样了的谢万
  从彭城到睢阳,一路西行,路途并不算遥远。
  但是荀羡行军速度不快,盖因他还要等待从龙亢赶来的谢万。
  谢万也不是孤身前来,高衡和何谦作为之前随他北上的左膀右臂,此时仍然随他一起,统率王师上万,再加上后续补充的骑兵千余,之前一直屯驻龙亢、训练不辍,可谓是兵强马壮了。
  谢万只带着几个亲卫直入荀羡中军:
  “令则!”
  荀羡已经在大帐外等候,大笑道:
  “万石兄!多年未见了,原还想能和万石再会于秦淮河畔,却不料竟然在这荒芜之地,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谢万不卑不亢的说道:
  “天下乱世、纷争不休,无论相逢于何处,皆是冥冥之中天意为之,只是说明你我有缘,正应在此处。”
  荀羡瞪大眼睛,忍不住上下打量谢万,又绕着他转了一个圈。
  谢万皱了皱眉:
  “令则,有什么问题么?”
  “不,是你有问题。”荀羡煞有其事的说道。
  谢奕是谢家的家主,也是昔年乌衣巷口此辈少年的老大哥,所以荀羡对他礼敬有加,而谢万则和荀羡年岁相仿,他们两个之间,才算是一起上山下河、偷鸡摸狗的狐朋狗友,说起话来自然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谢万不满的皱了皱眉:
  “哪里有问题?”
  荀羡轻笑道:
  “原来的谢万石,见到余之后的第一句话,恐怕是‘荀令则,你且看看,你现在哪有半点儿世家子弟的模样?简直是丢人!’,结果余竟然还真没有等来这句话,你说奇怪不奇怪?”
  以前的谢万,走到哪里都非常招摇,恨不得令天下人都知道,他,谢万石,出身陈郡谢氏,而且还是谢家之中取得成就最高、名声最响亮的那个。
  只不过那时候招摇过市的谢万,从未考虑到,自己的名声高,半是因为他的张扬,导致这其中毁誉参半。
  半是因为他的两位兄长,谢奕和谢安,一个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另一个则在刻意韬光养晦,有谢万这么一个弟弟在前面炫耀打掩护,更是令人觉得谢安低调内敛、深不可测。
  然而现在的谢万,收敛了脸上经常出现、已经浑如脸谱一样的自傲,不再微微抬头用鼻孔看人,拿着他那个不伦不类的铁如意比划来比划去了。
  大浪淘沙,万石兄也已经历经挫折,被打磨出来了。
  “你这种想法未免有点儿贱。”谢万如是回答,同时他端详着这个阔别久矣的童年玩伴,看着他胡子拉碴,的确没有几分世家子弟模样的形象,揶揄道,“没想到令则兄这般有自知之明。”
  自找了不快,荀羡倒也没有生气,笑吟吟的看着他,似乎很高兴能够看到谢万的这个改变。
  谢万被他看的浑身发毛,皱眉后撤一步:
  “我看不对劲的是你。”
  “是啊,这乱世之下,我们总是要改变的嘛!”荀羡回答,仿佛已经得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答案,所以他施施然走向营帐,丝毫没有想要请身后的客人先进去的意思。
  “莫名其妙。”谢万嘟囔一声,却也跟了上去。
  营帐之中已经摆下了一座不算小的沙盘,荀羡指着沙盘说道:
  “而今形势正如万石所观之,鲜卑兵马据守睢阳,并无出城与我交战之意,除此之外,倒是有不少步卒在巨野一带,由慕容恪亲自率领,随时都有可能南下支援睢阳战事,不过就目前中原战局来看,慕容恪以大军南下的可能不大。”
  “何出此言?”
  荀羡将木杆落在陈留的位置上:
  “万石匆匆赶来,或许还没有得到消息,河洛王师已经包围陈留,同时河东王师出河内,向枋头,此两路并进,如楔子直接插入慕容恪和大河之间,一旦我军掌握大河南北两岸渡口,则慕容恪就是瓮中之鳖了,其唯一的退路就是继续向东,和慕容儁会合。
  然而现在两者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微妙,恐怕慕容恪不见得会愿意选择这条路。”
  谢万了然,论军事指挥,他或许是吊车尾的,但是论揣摩朝堂人心,他却要胜过谢奕和荀羡等人:
  “一来慕容恪独自掌管一路偏师,不受慕容儁节制日久,也难免会开始享受这种天大地大、本帅最大的感觉······”
  荀羡微微颔首,这一刹那,他有一种错觉,谢万并不是在分析慕容恪的心态,而是在检讨他自己之前所犯的错误。
  谢万率军孤军深入淮北,邀战慕容儁的过往,荀羡自然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当时他被鲜卑人逼迫的都快要跳海了,自然也没有能够前往救援。
  当时的谢万,可不就是独自掌管大军,所以不愿意听任何人的建议,也不愿意受到朝廷的节制,非得要任性而为,最终导致的被困淮北么?
  享受到了自由,自然也要承担为了获得自由而同样落在肩膀上的责任。
  谢万大概他也真的回想到了自己的曾经,颇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意,语气低沉了下去,但他很快又提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其次呢,慕容垂之叛,显然已经足以让慕容儁觉得麾下这些手握重兵的皇亲国戚们也不值得信赖,因此一旦慕容恪率军迎向慕容儁,慕容儁的第一举措必然是想方设法夺下来慕容恪的兵权,否则绝对不可能让慕容恪和自己屯驻在相近之处。
  这种相互提防,现在想必已经深刻地影响了鲜卑诸多王侯之间的心态,他们看对方大概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和自己同路的,此乃是昔年八王之乱的重演也。”
  八王之乱,简单说就是几个王侯看朝廷暗弱想要造反,接着他们周围的几个或是被迫,或是还在犹豫,都被卷入其中,再紧接着,一些原本没打算造反的,也开始担心,就算是自己没有行动,朝廷肯定也免不了猜忌怀疑,甚至还把他们当做软柿子捏,所以还不如直接富贵险中求。
  如今的慕容氏上下,大概也都是这般心态。
  想到这一点,荀羡和谢万一时皆是沉默。
  这已经难以说是“殷鉴未远”了,而应该说“本朝旧事”,却又在眼前上演。
  好消息是,这是敌人的八王之乱。
  坏消息是,生灵涂炭,又不知几何?
  且这也充分的证明,人,真的很难从史书中学习到任何教训。
  又怎能不令他们唏嘘?
  第一三七八章 投效都督何其晚矣
  “期望这是最后的动荡了,尽快平定北方,也是好事,免得此次乱起,又不知道几年兵戈,几年血火。”荀羡悠悠说道。
  谢万摇了摇头:
  “这大概是北方最后的战事了。”
  潜台词自然是,以后无论是朝廷继续北上还是杜英南下,中间仍然还少不了一场大碰撞。
  荀羡打量着谢万,欲言又止。
  显然他想问,谢万以及整个谢家,在未来的这一场冲突之中又会扮演什么角色?
  这天下最大的骑墙派,可就是谢家了,能够在两边都骑到被委以重任,也的确是人家的本事。
  上一个达成此成就的大概都要追溯到汉末的诸葛家了,奈何诸葛家当时把三个鸡蛋放在三个篮子里,三个篮子全部都翻了,也令人唏嘘。
  而谢家如果一直这样站在两边的话,就算是王谢世家那边仍然听从于谢安的指挥,而杜英这边也因为谢道韫的缘故不会直接将谢家排挤出关中,但是谢家恐怕在关中也很难跻身核心。
  谢万轻笑一声,好似已经看出来了他的心思一样,笑道:
  “在其位,谋其政,尽其职也。都督不会因为谢家身在两边就会认为余或者阿兄怀有异心。
  当然了,都督对三兄也一向颇为重视,实不相瞒,都督还在关中的时候就已经把三兄看作是未来的威胁和敌手。”
  “还在关中之时······”荀羡愣了愣,一时间甚至觉得难以置信。
  根据他的了解,那个时候的杜英,好像还是桓温手下的一个小将领,不但没有什么名望,而且还不算是桓温的嫡系麾下,桓温想要重用提拔他,大概也只是因为杜英算是关中本地的代表,桓温既然入驻关中,总不可能还一味的打压本地人而已吧。
  杜英从桓温和王羲之之间的斗争中渔翁得利,算是后话了。
  如此说来的话,杜英的目光,的确长远的可怕,绝对算得上走一步、看三步了,这让荀羡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因为这岂不是意味着自己,乃至于整个天下所有势力,有可能一开始就都在杜英的谋算之中?
  杜仲渊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管窥天下,观测着天下的风吹草动,也记录着不同势力的摇摆取舍。
  荀羡本人并没有什么左右横跳的黑历史,但是就算心里没鬼,联想到自己早就已经成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还是难免背后发凉。
  这种人,大概也只能用“妖孽”来评价之了。
  谢万轻笑道:
  “正因一切都在杜都督的盘算之中,所以他既然还愿意重用阿兄与我,甚至我那阿元贤侄,更是杜都督的贤内助,那么他必然已经有了对如何安排谢家的算计,并且也不会真的用完就丢到一边。”
  “为何会这么说?”荀羡好奇的问道,“就这般笃定?”
  谢万点头:
  “在这方面,余素来相信阿兄的判断。”
  荀羡了然,谢奕是一等一的重情重义,相同的人自然和他臭味相投,而那些虚伪、暗藏祸心的人,则让谢奕一向敬而远之。
  既然谢奕会对杜英如此信任,那么荀羡还是相信的。
  谢大兄在别的方面没有什么长处,但是在看一个人的赤子之心有或无上,仿佛有一种天赋一样。
  “如此说来,我等其实早就已经在仲渊,不,杜都督手掌心中了,无论如何翻跟头,都翻不出去?”荀羡喃喃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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