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818节

  在杜英若有所思的目光之中,她微笑着说道:
  “本宫本来就是被太后和父王丢出来的棋子,现在甚至都已经沦落成弃子了。
  那么,嫁谁不是嫁呢?或许为都督所宠,还能靠着这一层裙带,在都督举起刀刃的时候,护下养我之亲眷。”
  看着她这般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杜英哑然失笑。
  这活脱脱一个被皇室身份压抑久了的叛逆少女嘛!
  她说的话,杜英也不敢当真。
  而且说得好像本都督配不上殿下一样。
  等等,我是有正妻来着。
  那好吧,是我不配了。
  杜英揉了揉眉心:
  “之前其实有很多冒犯殿下之处,但是余已经有家室了,殿下······的确不适合。
  所以余等会儿就搬出去,这些时日倒是叨扰殿下了。”
  “能留本宫还在这僻静小楼之中,已经受宠若惊。”新安公主的话中流露出揶揄之意,“不知道以都督之尊,为何也要屈居小楼里。”
  “那应该是什么样的?”杜英问。
  新安公主想了想说道:
  “三州都督,自当横刀立马于江头,如今这京口,甚至偌大的江左,应该都在看着都督呢。”
  “万人之瞩目,余习惯了。不过只可惜昔年所见之万人瞩目,是关中的百姓。”杜英徐徐说道,“他们之中啊,有从北方逃难而来的流民,有在关中结寨自守的遗民,也有一些没了部落和国的氐人、羌人之属。
  他们仰望于我,寄希望于我,无外乎是希望我能够带着他们过上没有战火的安稳日子罢了。
  这样的万人瞩目,余受的,也的确在做。
  但是现在小楼庭院之外,那些翘首以待的世家们的万众瞩目,余受不得。
  他们想要的是什么,殿下可还清楚?”
  新安公主微微颔首,叹道:
  “正是因为清楚他们的心思,所以本宫才会出现在这里。
  纵然引狼入室,父王也要先平世家,再拒胡人,显然父王已经能够感受到这些世家的勃勃野心。
  王与马,共天下。昔年只有一个王家,皇室可以忍,但是如今人人都想当这个王家,那到底还是谁的天下?
  国将不国,将为百家之国也。不然父王也不会出此下策。”
  杜英笑道:
  “是啊,他们着急拜会于我,不过只是想要我成为世家的带头者,一个傀儡罢了。
  说到底,只是因为余是从关中而来的,千里南下,毫无根基可言,因而更容易受到他们的掣肘和指挥,否则的话,此时他们更应该乌泱泱的去找大司马才对。
  对方越是这般求着你,越是说明他们心怀鬼胎,他们之所图,值得这些地头蛇们如此低声下气。”
  出身皇室的人,又是在这种皇室风雨飘摇之际的人,当然也不可能是zz小白,新安公主恍然:
  “因此都督将强军摆在城头,是为了告诉这些世家,自己有实力可以荡平江左,而让辅国将军带着京口青徐世家前去招待各方来宾,则是说明自己已经得到了郗家的认可,也并没有将江左世家如同关中那般扫地出门的意思。”
  “所以说啊······”,杜英轻轻敲了敲桌子,“余既没有办法对他们下手,打扫干净屋舍,也承不起他们的这般瞩目,做不到他们所寄托的厚望,那么也就只好眼不见心不烦。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呢!”
  “躲进小楼成一统······”新安公主眼前一亮。
  这当然不是什么当缩头乌龟的意思,而是我看尔等皆污浊,所以我还不如关起门窗做清流,免得被你们带歪了。
  而杜英通过这个行为,自然而然在向外面翘首以待的那些世家们传递自己的心思:
  在这江左,余不会强行推动关中新政。
  除了刀剑之外,既没有这个名义,也没有这个根基。真要是把世家平民化,不说别的,就是现在正殷勤的帮着杜英待客的郗愔,都会不同意。
  但余对于关中新政的坚持,是不会因为身处不同的地方就产生改变的,所以也不用指望着余能够站出来,摇身一变成为诸多世家的领袖,让千里南下的关中兵马为世家的利益而战。
  这江左的春夏秋冬,与我何干?
  “都言都督之七言,清晰明了、微言大义,如山间清泉,荡靡靡之音,开古来之先河。”新安公主忍不住感慨道,“之前本宫只道是关中荒芜之地,万民不闻弦歌,做下里巴人之唱和。
  如今听闻都督信手拈来,方知都督有真才气。”
  “拾人牙慧罢了。”杜英叹道。
  “都督谦虚了。”新安公主一边有些生疏的抓着炭笔匆匆写下杜英刚刚所做的两句诗,一边期待的说道,“还有上文或下文么?”
  “此情此景,正趁此诗罢了,无论增何、减何,都有画蛇添足之嫌,过犹不及也。”杜英笑道。
  毕竟横眉冷对那两句,不适合现在说出来。
  否则要是为外面的世家们听到了,怕不是要炸锅。
  好家伙,都打算横眉冷对了,那我们岂不是可以收拾收拾准备联手对付关中了?
  第一二六八章 妾为菟丝子
  因而杜英也得尽可能的保持和世家们之间的距离,若即若离,不能刺激到他们,导致直接把他们推到对立面去。
  新安公主自然不知道杜英所想,只觉得他方才所说的的确有道理,这才恋恋不舍的打量着文稿,小心摩挲着。
  “炭笔可不是阴干了之后的墨水,这样摸会沾你一手黑。”杜英提醒。
  新安公主这才发现自己的小动作都落在他的眼中,“呀”了一声,把文稿折起来收好。
  杜英无奈的把话题扯回来:
  “但这小楼,总是呆在里面,也的确不妥,会污了殿下清名。”
  “人都在京口了,哪还有什么清名可言。”新安公主无所谓的说道,“而且都督其实也不用担心,成王败寇,如今局势,父王已经注定了失败,大司马和都督是不会让他还有翻身之处的,可对?
  所以都督在这京口做什么,本宫又何去何从,其实都已经不是如今建康府那边能关心,会有人关心的了,何必在意呢?”
  你反过来劝我不必放在心上,是怎么回事?
  杜英心中茫然,赶忙摆手:
  “建康府中怎么斗,那是谢安石和桓元子的事,余不过是在这里隔岸观火罢了。”
  “若不是关中兵马横在京口,迫使鲜卑和父王都不得不分兵,从而导致一时半刻没有能够攻下越城,恐怕现在已经没有谢安石什么事了。”新安公主微笑道。
  这些天跟在杜英身边耳濡目染,建康府是什么局势,她其实也是清楚的。
  杜英沉默少许,叹道:
  “但是余的确已经有正室了,而且和阿元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另外还有平妻,茂儿也是乖巧温顺的性子。
  所以殿下容貌性情,余的确都非常欣赏,但万不敢再起觊觎之心,请殿下见谅。”
  神情一黯,新安公主默默地收拾餐盘。
  她其实不是很相信杜英所言,毕竟她对自己的姿色容貌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杜英是手握强权的人,却一向有的放矢,很少有桀骜不驯之举,小心的从朝廷这里获得最多的好处。
  说到底,他只是担心贸然占了一位公主殿下,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罢了。
  现在的他,还没有到能够想坐在那个位置上,就能一屁股坐上去的地步。
  “让下人来吧。”杜英伸手拦住。
  反正他都要搬走了,这里也就没有什么机密会泄露的。
  新安公主没有回答,而是坚持行动,手腕直接撞开了杜英的手臂,一直到收拾好,她才幽幽说道:
  “乱世飘零,不知随风何时才定。
  本宫并不会和谢姊姊争抢什么,她是谢家芝兰玉树,我不过只是皇家一枚棋子,连自己喜欢谁、嫁给谁,是生是死,都没有办法自己决定。
  现在也不过是想要找一棵大树攀附罢了,又焉能去和谢姊姊一较高下?”
  历史上的你,把我家茂儿欺负的够呛······杜英心里如是想到。
  但是他转念一想,大概也明白过来。
  新安公主和桓济之间的婚事,本来就是司马氏为了拉拢桓家。
  桓济谋反失败之后,桓家彻底撕裂,桓温病重,桓冲心向朝廷,桓玄则暗藏爪牙,但至少曾经不可一世的桓家已经失去了锋芒。
  那么这场婚事自然也就没有了延续下的必要。
  司马氏即刻让新安公主和已经被流放的桓济和离,同时让她自己挑选夫婿,嫁给了王献之,在此过程中,身为王献之正妻的郗道茂被休,郁郁而终。
  如今复盘,当时的司马昱,正是和谢安联手侵吞桓温政治财产的时候,自然期望能够和王谢世家建立联系。
  谢家锋芒正盛,已然有第二个王家之势,而为了牵制谢家,司马昱当然不可能把女儿往谢家推,谢家也不见得会要,如此一来,公主下嫁王家,让已经江河日下的王家多一层皇亲国戚的身份,从而避免直接被谢家取代其名义上南渡第一世家的名号,自然合情合理。
  司马氏和王家双赢。
  否则,杜英其实是不太相信,在桓温退出之后,司马昱和谢安的斗争如此激烈的情况下,竟然会允许离婚的公主殿下自己选择佳婿。
  在王献之摆明了不想要这门婚事的情况下,皇室和王家仍然联手坚定推行,并且为此退了郗家的婚。
  郗家,是桓温那边的人,桓温失势,郗家自然没了背后大靠山,不欺负你欺负谁?
  之后,王献之和新安公主之女王神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皇后,王家彻底实现和皇室的绑定,虽然威风不似往昔,但至少不至于直接沦落到二三流世家去了。
  这一切,落到那后世传说之中,就变成了“刁蛮公主强占夫婿,王献之被迫退婚”。
  在那世家之间利益为上,女儿不过只是联姻筹码的时代,想想都不合理嘛!
  所以眼前也不过只是一个可怜的皇室工具人罢了。
  “怎,怎么了?”新安公主讷讷说道。
  因为她感受到杜英看向自己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起来,没有了有时候笑眯眯的欣赏,以及有时候十有八九是装出来的恭敬。
  “草庐虽小,但仍能遮风挡雨,望殿下不嫌。”杜英怜悯心起,温声说道。
  新安公主盈盈一笑,提起来饭盒要走,杜英却伸手拦住了她:
  “我来吧,你脚上的伤都还没有好利落呢,跑来跑去的会落下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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