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788节

  褚太后这么说,自然让司马昱脸上露出愧色。
  无论是龙潭虎穴,都是自己在推着女儿往里面走。
  不过还不等司马昱艰难开口,余姚公主先开口说道:
  “父王为天下计,为典午之存亡计。昔日五马渡江,方才有如今半壁之局,若父王不付出牺牲,则此半壁亦将不存矣。所以女儿愿意为父王牺牲。”
  说着,她略有些俏皮的又补充了一句:
  “总不能让父王再迎娶蛮夷之女,或者让陛下未册后而娶鲜卑之女为妃,所以女儿不去,还能谁来?”
  司马昱有些恍惚,因为这俏皮灵动的语气,才是自己所熟稔的女儿的一贯说话风格。
  长在王府之中的她,可从来没有被深宅大院所拘束,皇室和世家女子闺阁之间的诗会,她从小就穿行其中,是那一只声音清脆悦耳,笑声银铃儿似的小百灵鸟,博得了不知道多少长辈的喜爱。
  长大之后,在这俏皮活泼之外又多了几分知礼节进退,不单纯的是调皮喜欢玩闹了,自然更是变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优秀而活泼,长的还俊俏。
  褚太后其实也不过是三十余岁,在余姚公主的身上,好似也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所以对其喜爱有加,之前敲定其和桓济之间的婚事,褚太后便力主升郡主为公主,更是多次召见她入宫。
  因此余姚公主又何尝不是司马昱的掌上明珠、王府骄傲?
  而如今,听着女儿的声音仍旧还是那般,可是她的命运,已经被自己所决定,拐向了一个未知而危险的方向,她的未来,有可能要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渡过,也有可能要经历不知道多少刀光剑影和怎样的政权更迭,更是将身不由己······
  两国之运,牵系一人,何其难也。
  司马昱心中有愧,长叹一口气:
  “辛苦福儿了。”
  褚太后缓缓说道:
  “福儿到底是代表皇室取得,只是一个余姚公主,也还不够。王弟,哀家想要加封福儿为新安公主,王弟意下如何?”
  虽然都是公主,但是余姚只是会稽之下的一个县,当时也是为了让公主和会稽王的赏赐佃户田地毗邻而已,而新安,则是一个郡,将郡封给公主,那么其实司马道福的佃户田产应该直追会稽王了。
  司马昱打了一个激灵,正想要说不妥。
  他只是摄政王,不是皇帝,他的女儿能够封公主就已经是天恩浩荡了,若是再封这么高,朝野恐怕要有异议,而且这些矛头不会落在女儿身上,而是会落在他身上,会影响他们的谋划。
  “太后,福儿不过是郡主之身,能够加封公主就已经感恩不尽,怎能再多加提拔?”司马道福率先说道,“太后之隆恩,福儿······此去北方,也无福·····无暇消受,所以还是就此作罢为好。”
  褚太后却缓缓说道:
  “无妨,加封给你的田户,还是可以落在王弟的身上,也算是增加王府吃穿用度,让王弟多给你母妃一些,也算是替你这远行的孩儿尽孝了。”
  提到自己身为侧室的母亲,司马道福也只好不再争辩。
  父王行事一向节俭,家中吃穿用度的确也就是将将好,丝毫没有堂堂摄政亲王的样子。
  司马昱皱了皱眉,还想要说什么,褚太后的目光却先一步落在了他的身上,缓缓说道:
  “朝廷赏赐,王弟不可推脱。
  王弟身为摄政亲王,将肩负重任,此也算是我们孤儿寡母对王弟的托付。”
  司马昱脸色一沉,当即拱手说道:
  “臣忠心于陛下,忠心于国事,定无欺负太后和陛下之意,恳请太后放心,此虚名,可加之于福儿,但是所对应之田户,还请太后莫要再加。”
  褚太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司马昱,这个王弟······她缓缓说道:
  “王弟可知现在是何时?”
  司马昱沉吟片刻,吐出来一句话:
  “危急存亡之际。”
  “还是主少国疑之时。”褚太后补充一句,“若是一切皆按王弟之所思所谋而走,那么为此国扫清那些蛀虫,也不过是朝夕功夫,想来明年开春,这朝堂上就已经满是忠心耿耿之士。
  可是······这毕竟是自武帝开国以来,从未有之变局,从未有之改革,且,借胡人之手,清洗江南,恐怕已经不能称之为改革了。
  所到之处,想来也是血流成河、一片狼藉,战火更是有可能从这建康府延烧至吴郡会稽,江左将会为之一乱。
  王弟虽然从未明说,但是哀家这深宫妇人,倒也不是什么事都不知道。
  那些鲜卑胡人,是怎样的胃口,哀家也略略晓得,又岂是那么好打发的?还不知道要搜刮江左多少民脂民膏。
  因而这乱之后,江左恐怕也是一片狼藉。
  危急存亡之秋,主少国疑之际,一切都百废待兴,不知多少百姓嗷嗷待哺,不知多少恶徒蠢蠢欲动。
  届时若是此般国情,王弟认为,应当如何是好?”
  借兵下江南,可以快刀斩乱麻、一劳永逸的解决困扰着司马氏一代又一代人的世家问题,世人曾说司马氏是冢虎,是狼子野心,现在更是真龙天子,可是世家就是一直困在他们头顶上的桎梏,让他们不见天日。
  所以在司马氏皇室子弟们看来,只有铲除世家,才有司马氏一展前程的机会。
  但具体之后到底怎么一展宏图,其实司马昱也只是偶尔想一想而已。
  他既没有机会去实践,而且也真的只是把那当做幻想。
  毕竟眼前的世家,是他一直不变的噩梦,所以这一次能不能铲除世家,或者至少是夺回一部分权力,司马昱都心中没底,又如何敢去想以后?
  但是他虽然没有想过,却听懂了褚太后的意思。
  霍然抬头,司马昱看向褚太后,声音低沉:
  “太后,臣······不想当这个罪人。”
  褚太后喃喃说道:
  “那谁来当?而且,哀家更要在你之前,而且······哀家更是可能永世不得翻身,永世无颜去见你们司马氏列位先帝,而至少你······或还能真的凭戡乱之功绩,收拢人心而流芳百世。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可是这春秋啊,终归是男人写的春秋,不管哀家真的是对还是错,要是那么做了,就是千古罪人。”
  第一二二一章 金刀相赠
  话已至此,司马昱默然无声。
  余姚公主,不,现在应该尊称一声新安公主,徐徐抬起头来,透过半垂下的帘子看了一眼自己的父王。
  方才的她,浑浑噩噩,并没有听明白,而现在,已经恍然大悟。
  太后这是让父王接过来皇位,让父王坐在那个位置上。
  主少国疑,国祚飘摇之际,的确需要一个有贤名、有手腕的皇帝,年幼的皇帝显然还不够资格,而成名已久的司马昱,以摄政王的身份登基,天下提出批评反对的人肯定会有很多,但是他们终归只能批评父王得位不正,欺负孤儿寡母,却没有办法说父王能力不够。
  这已经是司马氏在先帝这一代,最有能力的了,就算向上比不得明帝司马绍,却也是现在司马氏的中坚、最有号召力的一位亲王。
  所以只有父王站出来,接过这个位置,才能让动荡的时代、混乱的人心,首先找到一些依凭。
  可是······
  对于一心想要当忠臣、甚至有时候喝醉了酒嚷嚷着要当“天下第一贤王”的司马昱来说,这简直就是逼着他去做一个他最不喜欢的篡位之臣,而且还是叔篡侄位,妥妥的臭名流于后世。
  父王如何能接受?
  而太后······若是答应了,若是主动把位置交出去,那么她或许会被一些人所怜悯,但是大多数的人恐怕还要说她虽垂帘却无能,未能守好先帝基业。
  且看太后现在的态度,她甚至有可能会主动把脏水往自己身上引。
  司马昱艰难的开口:
  “愿遵太后懿旨。”
  “好了,坐上那个位置,还犹犹豫豫的。”褚太后无奈的说道,“怎能如此不利落?”
  司马昱也索性洒然一笑:
  “太后所言在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至少现在还没有到那时候呢。还是要把眼前这一关过去了再说。”
  褚太后看了一眼司马昱,他虽然在笑,但是笑的有些勉强。
  固然可能是因为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不得不把心爱的女儿远嫁,却也可能是因为······
  司马昱对于这件事能不能成,本身就没有多少信心。
  褚太后自失的一笑。
  看来是要遗臭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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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邺城。
  朝堂上,负责和关中谈判的人员已经敲定,慕容楷作为临危受命的,正想要起身送梁殊去休息,谈判会在明天正式开始,在此之前,慕容楷一边筹划着酒宴以款待梁殊,一边则在思考如何才能从梁殊的口中套话。
  毕竟关中想要多少利益,梁殊可是一直没有说过,反倒是河北这边对于通商是什么态度、慕容氏到底支不支持通商,倒是让梁殊试探的清清楚楚。
  想到这里,慕容楷就有些愤愤不平的看向那些世家子弟们,大燕在谈判上完全陷入被动,你们都难辞其咎。
  不过现在不是论罪的时候,而且慕容楷也没有资格给他们论罪——关乎到鲜卑对于河北汉人的统治,连慕容垂至少也不敢直接把这些世家子弟赶出朝堂。
  匈奴刘氏在的时候,他们在,羯人石氏在的时候,他们也在,现在换做了鲜卑慕容氏,这帮家伙还是在朝堂上。
  就凭这个,慕容楷也知道动不得他们。
  还真是羡慕关中啊,杜英能够直接把一切都推倒重来。
  就当慕容楷起身,想要请梁殊离去的时候,梁殊却拱了拱手说道:
  “余此次奉命出使邺城,还携带有礼物,想要赠给吴王,礼物已经让侍从携带至宫门外,不知吴王是否愿观之?”
  朝堂上众人面面相觑。
  给吴王送礼,而不是给陛下送礼,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不过现在邺城到底是吴王说了算的,关中使者也可能没有想那么多。
  慕容楷皱了皱眉,看向慕容垂,这送礼,可真是把慕容垂推入了两难的地步,若是看了、受了,那就是目无君上,若是不看的话,那就是不给关中使者面子,将会让这谈判更走入对河北不利的地步。
  慕容垂微微垂下眼帘,好似在沉思一般,过了一会儿方才徐徐说道:
  “既然是使者赠予我大燕的礼物,那么本王便代陛下过目,届时呈递给陛下,以表关中想要和谈之心意,也是善哉。”
  代陛下收下礼物,自然合情合理。
  梁殊看了一眼慕容楷,慕容楷赶忙招呼侍从让外面的关中使者进来。
  很快,两名西北壮汉就扛着一个长箱子走了进来。
  朝堂上一道道目光顿时汇聚在箱子上。
  梁殊对慕容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慕容楷不明就里,但还是上前打开了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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