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782节
从中,慕容儁吸取教训,认为鲜卑人应该尝试去弱化民族之间的矛盾,把各个民族融合为一体,减少各个阶级之间的歧视,这样才能让那些汉家子以及杂胡们都愿意服从于身为少数的鲜卑人的统治。
当然了,选择怀柔政策,也是无奈之举,现在的河北,已经经不起任何一点儿摧残了,只要还有点脑子的人都能够看得出来,所以慕容儁虽然也想带着鲜卑骑兵横扫天下,却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后方一样百废待兴的现实。
他从小就是被当做鲜卑人的统治者来培养的,在军事征战上的能力的确要弱于慕容垂等人,但是在政治上的嗅觉要优于他们。
所以慕容儁在推行怀柔政策,并且积极联络本地汉人世家的同时,还期望能够获得自己坐稳皇位的名义,最好是正统名分。
哪怕是吧天下一分为二,分为南方皇帝和北方皇帝,也比现在鲜卑人入主中原的外来身份来的好。
只有名分定下来了,慕容儁才能敞开了吸纳汉家子。
他还是很感谢儒家学问的,只要自己能够控制好孔家后人、拉拢好本地世家,那么那些奉行“天地君师亲”的儒家子弟们,就会乖乖的跑来入仕。
既然北方皇帝也是天下公认的皇帝,那么我们出生在北方,自然也就应该在北方出仕,忠诚于北方皇帝。
尤其是这北方皇帝还是兄长呢。
“至于这两国联姻······”慕容儁话锋一转,“如今我大燕国内,好似也没有适龄之女子,恐怕要让会稽王失望了。”
原本都已经认为双方就条件完全达成一致,接下来可以商议出兵的司马恬,顿时错愕的看向慕容儁。
不想联姻,这是什么意思?
所谓的兄弟之国,其实也就是口头上的说辞罢了,大家可以相信也可以随时更改,但是这联姻却不一样,嫁过来的女子,总归是活生生的人,也总归是可以施加其政治影响的。
两国联姻,那便是秦晋之好,想要再撕毁打破这个关系,就会有一群主和派跳出来反对不说,而且到时候两国互相嫁过来的女子,生下子嗣之后,自然也是登基的最佳人选。
至此之后,两国之间皇室血乳交融,自然会尽可能的选择对外发起战争而不是内斗。
这对于现在亟需掌握自己的军队、推翻世家制度的司马氏来说,是天赐良机。
所以看似这只是司马昱想要达成的三个条件之一,但是其实是司马昱最想要确保的条件。
司马恬沉声说道:
“两国只有永结秦晋之好,才能携手共渡难关、并肩抵御外敌。所以本王认为,此为必须。”
联姻这种事,从来都是想不想,没有合适不合适。
找一个宫女,封上公主来联姻,那也是联姻,只要双方都承认就可以。
慕容儁轻笑着说道:
“那就要看会稽王有多大的诚意了。
听闻会稽王膝下未婚而适龄之郡主只有一个,就要看会稽王是不是能忍痛割爱,让郡主远嫁河北,我慕容氏族中男儿,也未尝不能当南朝之驸马。
当然慕容氏的女儿,多半也都是能够挽强弓、降烈马的,就要看看这南朝烟雨之中,可有这般强壮,能够配得上我慕容氏女子的男儿了?”
司马恬顿时明白过来,慕容儁并不是反对联姻,而是担心司马氏在其中没有多少诚意。
毕竟自两汉以来,联姻基本上都是选王家女,甚至直接选个宫女冒名顶替,以为缓兵之计,等到朝廷回过劲来,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毫不在意这王家女的生死,也不在意什么秦晋之好。
所以慕容儁要看到的是司马昱的诚意,要看到的是一个完全合格的政治宣传工具。
南朝承认燕国作为北朝之正统,总不能只是动动嘴的。
没有什么比司马昱自己把郡主都嫁过来更为合适的了。
但是······
司马恬看着慕容儁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已经很清楚,这位燕国皇帝肯定已经了解司马昱的家世情况了。
会稽王膝下的女儿总共就只有三个,大郡主已经下嫁王家王熙,年纪不小了,王熙出身王氏却沉迷医术,如今是江左赫赫有名的大医、杏林翘楚。
三郡主年纪还小,嗷嗷待哺。
也就只剩下二郡主,而偏生就是这位郡主,前些时日已经加封为余姚公主,准备下嫁桓家桓济。
因为桓济一直滞留关中——在南阳捣乱之后又被抓回了长安软禁——所以婚事一直在拖延,当然,这背后也有桓温和朝廷之间关系的变迁。
之前的桓温,引兵镇姑孰,朝廷怕得要死,恨不得抓紧让公主和桓家完婚,稳住桓温。
可是现在,桓温已经被隔在淮西和淮北,中间有横插一脚的杜英拦着,朝廷的腰杆又能够稍稍挺起来了,自然也没有必要促成这门婚事,说不定过两年桓家都倒了,岂不是白赔了一个公主?
现在慕容儁的意思,显然就是想要这位余姚公主。
换而言之,慕容儁就是在隐隐询问司马恬,你们和桓温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
这场不是和亲,却已经胜似和亲的婚事,还进行得了么?
若是进行不了的话,不妨考虑一下把公主嫁到河北?
第一二一二章 汉家衣冠入邺城
更甚至,慕容儁根本就不是在和司马恬商量这个问题。
他是在提出自己的条件。
司马氏也不能在各方之间摇摆不定,想要左右通吃。
该到了站队的时候,无论是想要拉拢桓温,还是想要借助鲜卑人的力量,总也只能选择其一,别想着左右平衡、通吃全场。
司马恬忍不住挤出来一丝苦笑。
司马氏虽然顶着皇族的名号,可是事到如今,哪里还有这般野心?
倒是慕容儁想多了。
但是这毕竟牵扯到司马昱唯一一个待嫁女儿的归宿,司马恬哪里能自己做主?
来的时候,司马昱对此的看法是,想要真公主也不是不可以,皇家也不是没有公主,临时册封郡主为公主也是可行的。
这也算是底线了。
哪里想到慕容儁直接迈过司马昱的底线,指名道姓的要余姚公主。
司马恬甚至能直接决定把自己的女儿嫁过来,却决定不了余姚公主的归宿,毕竟这牵扯到司马昱,也牵扯到桓温。
慕容儁好似看出来了司马恬的无奈,微笑着说道:
“儿女婚事,本就是大事,更何况是两国联姻呢。
无妨,尊使大可以和会稽王商议,但是战事急迫,还是最好尽快有答复。
在此之外,朕倒是很感兴趣,会稽王只是为了和朕攀亲戚么?恐怕还另有所求吧?不妨先说一说。”
司马恬深吸一口气,这才算是来到正题了。
慕容儁也微微前倾,洗耳恭听。
————————
邺城,小雪。
距离新年只剩下半个多月,但是城中并没有多少将要过年的喜庆气氛,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苍凉灰败。
而这,本不应该是属于这座北方重镇的颜色。
自从永嘉之乱后,邺城就一直沦落在胡人的手中。
冉闵灭胡,也是属于北地汉人自发的反抗行为。
在此期间,从无王师抵邺城,从无使者入邺城。
邺城,就一直都在胡人的掌控之下,而汉家百姓,在这里从来都是低人一等。
今日,一队鲜卑骑兵阵势肃然,在前方开路,而几辆马车徐徐而行,自从邺城南门而入,表明使者所来之方向。
马车不是坐卧之安车,而是站立之立车。
马车上的使者,宽袍大袖、峨冠博带,伸手撑着马车栏杆。
华盖之下,身形笔直、腰悬佩剑与美玉。
春秋遗风,不过如此。
身着短打胡服,已经是北方百姓的习惯,既是因为方便干活,也是因为这才是主流,马刀之下所有人都得遵从的主流。
因此当他们在街道上,在飘飘扬扬的小雪之中,裹紧身上的衣襟,看着那卷着风和雪,行过大街的车队。
汉家衣冠,几十年未见矣!
拄着拐杖、垂垂老矣的老人,看着眼前这一幕,已热泪盈眶。
牙牙学语,牵着老人袖子的总角小儿,则露出新奇的神色。
脸上满是风霜皱纹的中年妇人,提着篮子的手都略略颤抖,不由得侧过身,用衣袖遮住脸颊,掩面而泣。
可以说,一场永嘉之乱,一场胡人之乱,让他们无比清楚的认识到,什么是汉人,什么是胡人。
也清楚的认识到,什么是家园,什么是民族,什么是国家。
可是当他们认识到这些的时候,已经沦落胡尘,且战且退、最后一溃千里的王师,已经有足足一代人,几十年,未曾见其身影,那峨冠博带、宽袍大袖的身姿,更是只有在城外一个个小坞堡深处,或许还偶尔能够看到。
我们是汉家子,是晋人,是北地遗民。
我们期盼着王师、期待着和平、盼望着黎明。
若是朝廷的使者、威武的王师,再不前来这邺城,饱受胡尘摧残的我们,终将带着这遗憾和悲愤,垂垂老矣,而我们的子孙后代,将会从小就生活在这胡尘之中,听着祖父辈们流传下来的盛世说法,却只能依靠自己的想象,并且将会一生都无法摆脱作为下等人的悲哀。
汉家衣冠入邺城,关中使者见鲜卑。
虽然这一次来的并不是王师,但是细细小雪之中,整个邺城,仍然为之轰动。
“到底是邺城啊。”站的笔直的关中通事馆掾史、使者梁殊,看着道路两侧的扶老携幼,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一道道灼灼目光,那一声声欲语还休。
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来传达他们的期待、看一看他们那此生或许都无法再实现的梦想。
这里,到底是邺城。
那个西门豹带着百姓筚路蓝缕以驯大河的邺城,那个铜雀台上歌舞不休的邺城,那个以一城镇乌桓、辽东无战事的邺城。
旁边驭马的年轻人,一身汉家衣裳,但是配合上他略带着北方草原人的长相,看上去有些突兀,正是负责接待使者的慕容楷。
听到梁殊的感慨,慕容楷淡淡说道:
“久经战乱之邺城,百废待兴,但是正如尊使所言,这里到底是邺城,所以假以时日,仍然会是燕赵,乃至整个北方的第一雄城。”
梁殊目不斜视:
“小将军信心满满,但是有些大话,还是说不得的。
若是邺城有本事能够超过长安的话,那么小将军就不会亲自出门迎接本使,吴王就不会亲自设宴款待关中使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