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763节
“天下本来就没有牢不可摧的防线,即使是两淮水师能够遮蔽整个江淮,胡人一样能够南下,少将军信不信?”
刘牢之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能说否定。
若真是在这般境况下,那胡人应该已经先占据了整个北方,拥有大量的人力物力,到时候只要稍加挑拨,保不齐就有想要投敌的,更不要说胡人还可以先取道巴蜀或者荆襄,占据大江中上游之后,再顺流而下。
侧翼受到威胁,后方干脆直接中门大开,胡人想要如何来去,已经容不得两淮水师来做决断了。
因而说实话,两淮水师必须要感谢杜英和桓温,正是因为他们把关中和荆州的防线打造的固若金汤,所以两淮水师才可以只需要考虑正面的敌人。
然而······正如眼前这个年轻将军所言,他们只是负责两淮防线,却还让淮东失守。
的确有些丢人。
刘牢之的脸上有点挂不住,而杜英自顾自的说道:
“淮水是天堑,大江更是天堑之中的天堑,可古往今来,都有‘守江必守淮’的说法,何出此言?
莫非大江更比不得淮水么?”
刘牢之也定了定神,回想起资料之中说这周随本来就是直来直去的人,反倒是不怎么生气了。
你以为人家是在试探,或者说含有挑衅之意,却说不准人家其实只是有什么说什么,根本没有顾虑那么多。
相比于那些说一句话藏一句话,满是勾心斗角心思的对手,刘牢之反倒是更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什么心思和想法都写在脸上,清清楚楚。
刘牢之当即微笑着解释道:
“那是因为淮水和大江,河流本就相通,比如这淝水,向南走寿春到合肥,继续南下,便是那前朝之时鼎鼎大名的濡须坞,再南下便直接入了大江。
因为踞有淮水的北方豪强,可以打造战船,顺水而下,直接威逼江南。我朝立国之初,便是从淮水和川蜀两个方向打造战船南下的,若无淮水为跳板,则关中杜都督之祖上,杜武库杜公,也不会创下‘势如破竹’的威名。
而若有淮水在,则北方想要打造船只,就只能依托汝水和颖水等,但还需要时时刻刻提防南方水师溯流而上,将多年心血付之一炬,且无河口可以守卫,终归会导致整个淮北都无立足之地。
实不相瞒,若是鲜卑人真的常驻淮北,则给余一支水师,就能够搅的他们昼夜难寐。”
杜英微微颔首,历史上的南朝和南宋,在两淮和北方拉锯时间都挺长的,尤其是南宋末年,面对横压欧亚、真正天下无敌的蒙古军队,甚至还能控制淮北的几处州府、建立前哨,就是凭借着强大的水师。
而最后南宋被打的崖山灭国,也是因为逼走了能指挥水师作战的良将,导致水上作战的经验流入蒙古之手,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这是一个政权用人不当之后合该遭受的报应。
因而杜英不无感慨的说道:
“淮水仍旧还是那条淮水,只不过坚守在淮水岸边的人不同,所取得的结果自然也不同。”
刘牢之眼前一亮,抚掌笑道:
“不错,万事由人不由天!天时地利,比不过人和也。
若是整个两淮,军民同心,那么别说是鲜卑人了,龙飞过来,得盘着,虎跑过来,也得窝着!”
杜英倒是略略错愕,毕竟这家伙说话口气有点儿大了。
第一一八一章 兄台非常人也
龙盘虎踞,这是建康府才能用的称呼。
两淮可不配让陛下盘在这里,当然了,现在的两淮,还真的盘着一条北方来的恶龙。
但刘牢之的这个说法,落在有心人的耳朵中,仍然是犯忌讳的。
因而杜英的第一感觉是,刘牢之在年轻的时候莫非真的是个莽夫?
这种话说出来,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莽夫之言,一种就是说给死人听的,反正死人不会说出来。
这让杜英心中先是下意识的一紧,但很快又回过神来,现在王师轻骑在各个船上,也并没有放松警惕,真的要说近战,杜英并不觉得这些本来就是优中选优,而且个个人高马大的凉州骑兵,在船上就会弱于水师士卒。
真的要是打起来,大家各有胜算不说,水师注定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因而如果刘牢之想要杀人,那应该在刚刚王师骑兵上船的时候杀人,在船上杀一部分,依靠人数优势可以稳稳压住对方,同时使用弓弩和投石射杀岸上的,更是不需要付出任何牺牲。
现在再杀人,晚了。
因而那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不是因为刘牢之实际上是莽夫,而是因为刘牢之把他当莽夫了。
堂堂杜都督被人当做莽夫。
有些奇怪,但是并不是什么坏事。
刘牢之必然会愿意向一个不过脑子的莽夫吐露出来更多真心话。
当即,杜英嘿嘿笑道:
“余观两淮水师之雄壮,信少将军之所言。只可惜船只不够,否则这淮水,岂不是任由少将军来去?”
这句话直接说到了刘牢之的心坎上。
顿时他觉得眼前这个说话直来直去的莽夫也变得可爱了一些。
杜英接着搓了搓手说道:
“随着我家都督转战南北,余最是欣赏的,就是率军进攻的好汉子,那些只知道蹲在城墙后面的,永远都只能被动挨打,唯有率军进攻,或许才能实现原本防御的目的。
我们关中军中有言啊,面对这胡人,得用防守来进攻,用进攻来防守,反其道而为之,或可才有奇效。”
刘牢之本来就是在摸索眼前这个人的性情,此时也忍不住开始细细思索,良久之后,忍不住露出笑容:
“还真是这般道理,胡人最擅长以骑兵进攻,寻觅漏洞而进,任何的防线,都不可能真的做到固若金汤,因而总是难免会被寻找到能够突破的地方。
所以若是向鲜卑人的纵深发起进攻的话,那鲜卑人原本就孱弱的后方,将永无宁日,只是依靠在前方的掠夺,显然不足以弥补后方的损失,长此以往,本来就是异族入主中原的鲜卑人,将会失去根基,不得不退出榆关。
而若我军向鲜卑人发起进攻的话,则为了针对鲜卑人的骑兵奔袭,我军必须要争夺沿途的壁垒,加强整个运粮通道上的防卫,避免被鲜卑人切断粮道,而且还要收拢周边百姓民心,让百姓能够安心耕作,并且听从军中调遣,鲜卑人来,则坚壁清野,鲜卑人走,则开垦荒地。
长此以往,新军编练,百姓归心,鲜卑人杀来,将无立锥之地!”
刘牢之显然是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因此也越说越激动,乃至于几乎要手舞足蹈,仿佛此时要给他一支五六万人的兵马,他就能够一路杀到邺城去。
杜英语气凉凉的说道:
“是啊,其实想要战胜胡人,并非没有办法,只是要看引军的人有没有这等见地和勇气,能不能玩弄鲜卑人于股掌之中,而不是被鲜卑人牵着鼻子走。
而且这还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背后不能有人阻拦,还要确保粮草供应能够绵绵不断。”
刘牢之本来想说什么,可是却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他愤愤的一挥拳:
“如今的朝廷啊,办不到!”
世家们相互掣肘、相互排挤,能够让他们在某些事上达成一致就已经很不错了,难道还指望着他们能够倾家荡产的支持北伐?
“唯有关中,如今还有北伐成功的期望。”杜英突然说道。
刘牢之苦笑:
“是啊,唯有关中,不需要去考虑什么守江必守淮,也不需要去说些‘风景不殊’,想要打,就打过去了!
据说现在关中王师在河东也是打的风生水起,在河洛更是压着鲜卑人打?”
杜英点了点头:
“河洛那边倒不能说是压着打,只能说是陷入对峙吧,毕竟对阵的也是鲜卑吴王慕容垂。
倒是河东那边,如果所料不差的话,这个冬天就能够收复雁门,至此,整个河东重回炎黄华夏之手。”
“好一个炎黄华夏!”刘牢之击掌感慨,“我们这些汉家百姓、晋室忠臣,就应该携手联合,把这些胡人驱除出我们的土地!
这江左啊,有人说什么北地遗民就不是朝廷子民了,放屁!当年说不准他自家的祖宗也是从北方过来的,同一片水土养育的九州百姓,怎么就不是一家人了?”
杜英倒有些奇怪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原本以为刘牢之应该心思阴沉、不喜形于色。
可是现在看来,摆明也是一个愤青啊。
不过转念一想,这不过是一个未加冠的年轻人罢了,愤青一些、莽撞一些,都在情理之中的。
哪个男人无年少,哪个少年不热血?
若是连这一腔热血都没有了,那还说什么少年?
但刘牢之脸上的激动,很快就平静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打量着“周随”。
被“周随”这么一拉一扯,看似都是随口而言的话,可是字字句句,都在告诉刘牢之,现在的江左朝廷,已经积重难返,甚至现在整个江左的制度,尤其是以九品中正制为基础的世家制度,更是在拖着整个民族的后腿。
所以关中已经另起炉灶,打算走一条新的路,并且真真正正做到收复旧山河。
刘牢之可愿跟着一起干?
三言两语,就把刘牢之的热血给调动起来,让他有一种就此随着关中王师浴血厮杀的冲动。
这个“周随”,到底是因为真的内心之中对自己的势力、对自己的那位大都督充满信心,还是因为他是扮猪吃老虎,其实心思缜密更在自己之上,所以才能这般循循善诱?
“周兄,发人深省啊。”刘牢之喃喃说道,“兄台,非常人也!”
第一一八二章 郗恢:在等什么?
这可能是一句感慨,也可能是一句试探。
杜英洒然一笑:
“世事如潮,人在潮中,顺势而为罢了。”
刘牢之眼前一亮。
好生洒脱!
杜英则对着他眨了眨眼:
“都督之言,关中上下,皆知此理,所以我等本就是以重开新天而战,因而无后顾之忧、无内心之困,才能所向披靡。”
杜英的话可能有些夸张,但是正是因为解开了一些包袱、推翻了一些山,关中才能在快速发展的路上狂奔。
被杜英这么一吹嘘,刘牢之的心底还真的对关中升起了一些向往之情。
年轻人,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正是想要谋求变通、立下自己一番事业的时候,而不是恪守祖宗基业。
尤其是刚刚杜英就已经隐晦的提到了江淮之间的关系,淮水上,鲜卑人能够自由来去,那么就意味着大江真的变得不安全,这祖宗基业,也不见得能够守得住,谁家的少年不会心生鼎革之意?
更不要说出身将门的刘牢之,天生就带着几分虎气。
不过刘牢之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只是凝望着水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