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746节

  一开始还有所托大的鲜卑骑兵们,显然在这一刻也意识到眼前的这些南蛮骑兵远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不敢再恋战,因为他们也害怕王师步卒会从码头和八公山两个方向发起进攻,所以飞快地逃窜。
  顿时,码头上的民夫和士卒们都爆发出阵阵欢呼。
  “走!”
  谢玄没有丝毫的犹豫,带着骑兵直接向八公山另一个方向飞驰。
  小小的八公山下,烟尘滚滚,不过千余名王师骑兵,卷挟刚刚小胜之威,如同猛虎下山,在鲜卑步卒军阵之前横掠而过,扑向另外一侧的那五百余鲜卑骑兵。
  如此场景,自然更是看的山上山下的王师守军热血沸腾。
  在敌军阵前纵横、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我辈当如是也!
  这般景象,不只是落入王师守军的眼中,也落入站在淝水西岸的刘牢之眼中。
  他有些惊讶的看着鲜卑人的落荒而逃,看着鲜卑步卒大队甚至对于一支王师骑兵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却无动于衷,或者说根本就不敢有所动作,不由得硬生生挤出来一句话:
  “天下英雄,果真多矣!”
  郗恢在旁边,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谢玄这个家伙虽然令人生厌,但是关键时候的确靠得住。
  但随着谢玄在鲜卑军队阵前驰骋、无人敢于阻挡,也让郗恢难免露出疑惑神色。
  这的确不是鲜卑人一向的行事作风,为什么它们开始变得如此谨慎了?
  再联想到鲜卑人之前行军时的慎重和缓慢,郗恢总觉得这背后是不是潜藏着什么不为所知?
  又或者鲜卑人来寿春的目的,真的和大家所预料的不一样?
  不过他还是把这点儿疑惑憋了回去。
  第一一五二章 我们不一样
  于郗恢而言,不管鲜卑人为何而来,身边的刘牢之,是为了抢功劳而来,对此郗恢毫不怀疑,所以这种疑惑是万万不能直接说出去的。
  郗恢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脸上神情的变化,还是被一直在悄悄观察他的刘牢之捕捉到了。
  郗恢的心里肯定有什么想法,但是并没有说出来······刘牢之如是想到。
  看来对方对自己谨慎的很啊。
  对此,刘牢之也并不奇怪,说到底也是因为自家爹爹在之前涡水之战中把队站的太彻底了一些,以至于刘牢之想要跑过来站这一队,人家凭什么就要相信你?
  就在两个人心思各异的时候,前方的战事再一次发生变化,鲜卑骑兵吃瘪之后,当然不能再让谢玄兜马在阵前耀武扬威,所以步卒,准确说是那些他们在淮东掳掠来的丁壮,被驱赶着开始进攻八公山。
  鲜卑人的鼓声格外响亮,可是八公山上,却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沉寂的好似这里根本就没有任何王师驻守一样。
  刘牢之的心里却不敢有半点儿小觑之意,刚刚谢玄不啻于已经在鲜卑人最擅长的领域给这些骄横的鲜卑骑兵上了一课,现在倒要看看在步卒攻防上,谢玄又能够给刘牢之带来什么惊喜。
  郗恢见他极目远眺、看的认真,索性直接邀请刘牢之登上码头的望楼,三层的望楼,甚至比楼船还要高一些,而且楼船是停在八公山后面的,就算是刘牢之回到楼船上,也没有望楼这般视野。
  刘牢之笑着说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既然是王师友军,前来并肩作战,那这些本就是都可以用的。”郗恢温声说道,同时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刘牢之,“在我们关中,都督经常说一句话,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利箭。
  鲜卑人来了,我们用利箭招待之,朋友来了,现在虽然军中不好饮酒,但也万万不可能亏待了朋友。”
  那潜台词自然是说,若刘牢之也只是豺狼,不是朋友的话,招待他的,一样可以是利箭。
  只不过刘牢之在看了谢玄的“表演”之后,态度更谦虚了几分,这般不卑不亢的,让郗恢也没办法直接把人家划分到敌人中去,只能先给予友军的待遇了。
  “那郡丞不同余一并?”刘牢之见郗恢转身要走,只留下一个年轻的参谋候在自己身边,顿时忍不住好奇的问道,“余初来乍到,对于王师的排兵布阵还多有不懂之处,唯望郡丞能够指点迷津。”
  郗恢一摊手说道:
  “实不相瞒,八公山的防线看上去很漂亮,但是这淝水和寿春城,还只是打起来了一个空架子而已。
  城中可战的、还能拉的动的丁壮,基本上都拉到八公山去了,余可不能丢了寿春城,在望楼上和兄台吹风。”
  “若是郡丞不嫌弃的话,我水师将士尚且还有数百,可为郡丞分忧。”刘牢之赶忙说道。
  “这倒是不必了。”郗恢的眼底顿时泛起几分警惕,不过并没有明显的表露出来,而是微笑着解释道,“两军之前也并没有并肩作战过,相互之间恐怕还缺一些了解不说,关中兵马编练和调度的方式和两淮王师又有不同。
  所以到时候发号施令、调度军队,恐怕也会有冲突之处,所以两军还是减少混杂的好。
  但少将军赤诚报国之心,余亦然能感受到,所以术业有专精,这淝水防线,索性就交给少将军了。
  八公山和寿春城之间,物资调度、人员来往,都还需要大量的船只,而巡防堤岸、避免鲜卑斥候趁虚而入,也需要船只,余也正为这事焦头烂额呢,有少将军在,的确多了一个分忧的人。”
  刘牢之心中自然犯了嘀咕,到底有什么编练调度的模式,还能和两淮王师不一样?
  可是看郗恢的神情,这家伙也的确摆明是在表示:
  我们不一样。
  神态不似作假。
  心中疑惑之下,刘牢之也只道是郗恢也不愿意自己插手寿春的布防而惺惺作态罢了。
  刘牢之自然也知道,谢玄和郗恢既然入了寿春城,必然把寿春看做其囊中之物,不让别人伸手,也是可以理解的,尤其是大家现在相互之间本就没有多少信任可言。
  人家愿意把淝水防线托付过来,也算是一个试探了。
  之前的刘牢之,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是来雪中送炭的,可是现在看,好似也不过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所以这也让他不好再得寸进尺,拱了拱手:
  “这本就是水师的职责,郡丞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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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公山上。
  谢玄已经策马直冲上缓坡,这才兜住战马。
  不怪他身为主将却在自家防线上纵马狂奔,而是因为屁股后面,乌泱泱的鲜卑步卒已经近在咫尺。
  谢玄虽然有上千骑兵,却也没有直接挑战数万鲜卑步卒的勇气,该跑路的时候还是要跑路的。
  诸葛侃的确是一个很称职的副将,没有需要谢玄下令,一排排箭矢就已经从王师山脚下的壕沟中飞起,密密麻麻刺入人群之中。
  既然是布置防线,这山前,已经备好了不少标志物,或是散乱的一串石头,或是铺在地上的一层茅草,而弓弩手就能根据这些标志物调整射程,因而几轮箭矢射下来,效果还是不错的。
  但是这还远不能阻止上万人同时发起的进攻。
  不错,鲜卑人在察觉到王师的防御重点就是八公山,而拿不下八公山,也没办法渡过淝水强攻寿春之后,索性就把攻击的重点也跟着放在了正面,没有佯攻和牵制,上来就是炮灰丁壮加上鲜卑步卒,足足上万人的冲锋。
  意图以人数优势,直接碾压过去,趁着王师来不及调整布防,尽可能地突破王师防线。
  “第一将之第一校在左,第二校在右,中间则是第二将。”诸葛侃急促而简单的向谢玄描述了一下自己的排兵方式,“而第三将和第四将,属下摆在了第二道防线上,随时可以通过壕沟移动到山脚下。
  另外还有一个校并加强给他们的弓弩手,属下摆在了两道防线之间的几处胸墙后,能够及时增援各段防线上的战斗。
  至于第六将和第七将,则在山上第三道防线,是我军防线上可动之最后兵马,其余兵马则隐在山后。”
  第一一五三章 兵马为棋,恻隐之心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编制称呼,便是因为谢玄在编练寿春新军的时候,就直接采取了关中编练新式军队的方法,不再遵循王师既有的乱七八糟的队伍别号,也不需要考虑谁家部曲又有多少人,清楚明了的使用第几将和第几校来编练部队。
  反正都是从头拉起来的军队,一张白纸上,也任由谢玄涂抹折腾。
  所以实际上当河洛的王师还在一边和鲜卑人对峙,一边适应这种新编练方式所带来的阵痛之时,谢玄已经拉起来一支完全遵循关中新式编练方法以及新式操典的军队。
  毕竟在整个编练方式和操典的制定过程中,谢玄也提出了很多建议并且直接参与到了其中的多个部分,所以纵然在某些细节上和如今河洛王师正在推行的有所不同,但精神主旨是绝对领会通透的。
  以至于谢玄对这一战还颇为期待,很想知道这凝聚着姊夫、参谋司、同样在前线摸爬滚打多年的苻黄眉等将领的经验和教训的练兵方式,到底能够展露出来怎样的锋芒。
  鲜卑士卒很快就压到了阵前,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满地的陷阱,时不时的就有鲜卑人发出惨叫声,跌落在伪装的和地面融为一体的陷阱中。
  有的是水坑,有的插满了倒刺,这些陷阱是两三天前就已经全部都准备好的,铺上一层荒草,再盖上土,经过时间的打磨,看上去和周围的荒地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就当这些名为鲜卑士卒,实际上都是不久之前成为俘虏、被驱赶着当做炮灰的淮东百姓发出阵阵惨叫的时候,鲜卑人的刀剑已经亮了出来,他们挥动着刀,驱赶着这些百姓继续向前走,为他们探明陷阱所在的位置。
  尤其是随着王师的弓弩已经逐渐向鲜卑人军阵的纵深射箭,鲜卑士卒们更是有了底气,显然王师是不想伤害自家百姓的,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王师果不其然,做不出来。
  他们越是不射杀这些百姓,鲜卑人们自然也就越是能够驱赶着百姓在前面为自己探路,甚至当有的百姓逐渐汇聚,想要顺着已经探明的安全之处徘徊,或者小步前进,都会有马鞭直接从背后抽过来。
  督战的鲜卑士卒为了避免自己太过招摇,都是躲在人群之中,手里拿着长长的鞭子,不断地抽打,等闲几个壮汉近不了身。
  而实际上,这些百姓都是没有能跑掉的老弱——妇女对于鲜卑人来说也是稀缺资源,所以还不舍得就直接撵到前面来当炮灰,一般在跟在辎重队伍中,却也一样任人宰割,生不如死——所以指望着这些老弱能够反抗鲜卑士卒的长鞭,一样不现实。
  就在这时,山坡上突然冒出来两个大圆筒,接着便响起整齐划一的声音:
  “大晋王师不杀大晋子民!”
  “速速前行,前方没有陷阱!”
  这一声声呼喊,给了这些已经身处绝望之中的百姓些许希望,此时他们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自然是放开腿脚就往前跑。
  两淮王师的名声,在两淮这一亩三分地上,其实还是不错的,主要也是因为王师士卒多半就出身两淮流民,自不可能欺凌自家父老。
  所以百姓们还是愿意相信“王师”这个名头的。
  更不要说于他们而言,现在也的确向前走是死,向后走也是死,何不试一试前行?
  于是,就在鲜卑士卒们震惊的目光下,百姓们撒开腿冲过那一排陷阱和王师壕沟之间的空地。
  再没有新的陷阱出现。
  谢玄站在山坡上,目光紧紧盯着战场。
  诸葛侃看向他的神情之中,已经多了几分敬意:
  “当时郡守下令这般布设陷阱,属下等尚且不知道郡守之深意,如今方才知,郡守是为了这些可怜的百姓。”
  谢玄喃喃说道:
  “战场之上,兵家之事,则兵马当为棋,万物当为棋,余本就不应该动恻隐之心······
  但人非圣贤,孰能无错?
  就当是为了节省一些箭矢,也免得我家儿郎多受挖掘壕沟之苦了吧······”
  诸葛侃微笑道:
  “但郡守之功德,百姓们总归是会记住的,这本就是圣贤当做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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