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738节
可是谢安本身,本就是在待价而沽,并没有真的想着隐居不出,所以用自己隐居东山这么多年在清流雅士之间获取的名声,来换朝廷如今侍中之位,并且成为丞相的候选者,对谢安来说,自然不亏本,而且也从未改变其真正的想法。
但是好像想到了什么,谢安喃喃说道:
“又或许未来有一天,余还真的会做出改变,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郗昙:“嗯?”
谢安摇头,自失的一笑,大概是真的被郗昙一下子戳中了心事,所以竟然连这种有的没的都说出来了:
“中丞前来余府上,就是来和余打机锋的么?”
郗昙好整以暇:
“是啊,怎么了?”
谢安脚步一个踉跄,略有些错愕的看着郗昙。
郗昙施施然说道:
“从如今各自的立场上来言,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但是本质上大概还是很难成为同路人的。
对了,余必须要说明白,这个同路人,指的是对于如何中兴我大晋、保我皇室的方法道路,可能想法各不相同,绝对没有想要另辟蹊径、走上谋反之路的意思,万万不要误解了。”
谢安:······
杜仲渊都快把“反”字写在脸上了,说这个也得有人信啊。
不过也的确,杜英不过在行动上再怎么不对,至少在如今名义上还是朝廷的人,他想要坚持这个名义,也就随他去吧。
郗昙接着说道:
“至于从私人交际上来说,如今你谢家的女儿是杜氏大妇,余的女儿是杜家平妻,那么你我两家,本就应该在竞争,凭什么这杜家大妇、关中主母的位置,我郗家的人就不能坐一坐呢?”
谢安这一次更是瞠目结舌。
这种话是能够堂而皇之拿出来说的么?
“你不怕余将尔之所言,尽数告诉我家阿兄,以让阿兄在关中一样有所防范?”
“那侍中就不怕余将侍中和谢司马有暗中往来,甚至还牵扯到都督家务事、准备插手关中内政的举动,公之于众?”郗昙对此一点儿不在意,笑嘻嘻的回答。
一旦他把这样的话丢出去,不管外人信还是不信,都会让之前对于谢安的质疑再一次被提出来,也就自然会让包括会稽王在内的朝野诸多文武,难免心生疑窦。
只要怀疑有了,那么谢安之前所做的一切划清界限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谢安:······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对你有好处么?
他没好气的说道:
“若是中丞所来,就是为了胡搅蛮缠的话,那就请便吧,中丞也见了,谢家外面等着登门拜访的人很多,余没必要在中丞这里浪费时间。”
对于谢安毫不客气的逐客令,郗昙倒是有些奇怪:
“不是侍中让余来的么?话还没有说三句,茶还没有喝两口,就要下逐客令,这未免太过分了吧?
而且要我说啊,谢家门口那些排队的,一般也就是一些投机取巧、不得正道的寒门子弟而已,真正有几分本事的,不可能拜会了那么多官员之后还没有被赏识重用。
如果侍中真的担心这其中有漏网之鱼的话,那倒也不如就直接遵从我关中考校人才之法,给他们出几道题,让他们作答,择其优者,再做问对,没什么本事的,也就没必要挨个接见了。
侍中以为如何?”
谢安瞥了他一眼,自顾自的走到桌案前,“刷刷刷”写了一张纸,吹了吹墨迹,递给旁边的随从,低声吩咐几句,随从赶忙跑出去了。
谢安这才回头看向已经自己给自己倒第二杯茶的郗昙,沉声说道:
“来人,给中丞换一壶茶。”
“这水,不会有毒吧?”郗昙顿时打了一个哆嗦,差点儿直接把杯子丢出去。
谢安没好气的说道:
“有上好的会稽茶,让中丞品鉴一下。”
郗昙这才佯装松口气的样子。
谢安看着他卖弄演技,无奈的说道:
“请中丞品鉴,是感谢中丞刚刚为余节省了些时间,关中虽多奇巧银技,但是也的确有可取之道。
但中丞若是仍不愿意好好说话的话,那就请喝一杯茶后,尽快回去吧,久留余府上,对余来说,保不齐也是惹祸上身。”
郗昙笑道:
“也罢也罢,那就好好说话。”
话音未落,他脸上的笑容就已经消失的一干二净,淡淡说道:
“关中愿意和朝廷携手,先把大司马从淮西撵出去,确保关中到江左的商路,畅通如初。”
“其实现在大司马也不会阻断此商路。”谢安皱眉说道,“寿春以西,已无兵甲之祸······”
“我家都督,哦不对,是咱家都督,偏偏不想让大司马分这一杯羹。”郗昙回答。
“是你家。”谢安没好气的说道,这家伙来了没多久,每句话都能把自己气的够呛。
郗昙受宠若惊:
“侍中别后悔!”
第一一四零章 远交近攻
谢安:······
这个话题是过不去了么?
不过谢家和郗家在关中的地位如何,是谢安现在无从决定的,因此他也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和郗昙纠缠不清,所以径直说道:
“杜仲渊只要稍稍让利于大司马,就能够恢复商路。
可是商路迟迟未通,别以为余不明白杜仲渊的心思。关中商品之前初入江左,有受到人追捧的,却也有被批评无用的。
但是现在,关中商品不来,江左便有了抄袭、炒作和哄抢关中商品之风,此所谓‘奇货可居’也。
杜仲渊就是要通过这种方式,让江左重视关中的商品,乃至于逐渐离不开关中的商品,等商路再通,那就是滚滚暴利。”
郗昙自然知道,谢家和郗家的地位,谢安就算是想要插手,也不会让他知道,之前他其实就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在这个问题上,两家从来都是对手,而不可能相互让对方知根知底。
所以,他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顺着谢安的话,抚掌笑道:
“所以侍中该知道,我家都督为何不愿意让利给大司马。哪怕只是稍稍,也是暴利。”
谢安看郗昙如此干脆利落的承认,也笑了笑:
“所以都督不愿意让利给大司马,却想要让利给江左?”
“江左和关中是整个商路上的两端,自然不可能所有的好处都让关中吃了,若是这般的话,关中的商队恐怕都进不了建康府的大门吧?”郗昙微笑着说道。
谢安摇头:
“话虽如此,可关中所能贸易的对象本来就不只有江左,其实巴蜀和荆州也有不少百姓,关中的商品在那些地方想必也一样可以畅销,所以余比较感兴趣的是,杜仲渊如今偏生要和江左合作,意在何为?”
郗昙顿时皱眉:
“侍中说这等话,可就不合适了。我家都督选择哪一边,自然有其考量,而且江左地小民众,又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关中积极和江左贸易,岂不是应该的么?
莫非朝廷还想要眼睁睁看着关中和大司马之间贸易?若真如此的话,恐怕今天晚上,侍中乃至于会稽王,都要寝食难安了吧?”
谢安倒是把语气放缓了一些:
“只不过身处关中则为秦,远交江左而近攻鲜卑和荆蜀,杜仲渊之所作所为,不免令人觉得其有远交近攻而之后称霸之心,就算余今日没有此问,朝廷来日必然也会有此问。”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郗昙也重新换上笑脸。
谢安静静看着他,既然郗昙说“明知故问”,那基本就等于在肯定自己的想法了,只不过他是坚决不可能承认刚刚谢安所说的。
“所以朝廷也只是有所隐忧罢了,但是所能够拿到手的却是实打实的好处。”郗昙接着说道,打量着谢安,“所以说一千道一万,扯这些都没用,说到底就是一个问题,这好处,朝廷想不想要?”
谢安脱口而出:
“这是自然!”
两地通商,中间财源滚滚,基本等于朝廷和王谢世家对于民间积蓄的一次“回收”。
说不定真的可以在这样的通商刺激下,让江左萎靡不振的内部贸易也跟着风生水起,更重要的是,能够打破世家庄园经济的壁垒,让一个个小的内循环变成大的内循环,并且在外循环的带动下,转得更快,把江左的经济彻底激活。
谢安虽然不懂后世的经济学,但是个中道理,从古至今都是共通的。
所以郗昙直接问出了问题的关键,谢安这一次也没有犹豫的给出答案。
两个人对视一眼,郗昙一摊手,好似在说:
这不就得了么?
谢安自失的笑了笑。
上一次前往郗家府上拜访郗昙,算是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第九百七十八章),之后两个人私下里其实也没有太多交集,还是在刻意的拉开距离的。
这一次没有想到还是又从郗昙这里碰了钉子,而且还是钉子自己找上门来的。
在谢安的心中,诸如郗昙这种有点儿世家纨绔模样的人,其实并不是他心目中的对手,甚至可以说,有一种学霸对学渣的蔑视。
可是在朝堂上唯唯诺诺、瑟瑟缩缩,总是躲在角落之中当透明人的郗昙,在朝下却出乎意料的镇定而自信。
他坚定自己的选择,并且会通过各种言行一点点影响着身边的人,让他们也逐渐意识到,或许关中所做的一些事情是对的,开始反思自己的选择。
正是这种从容和镇定,让他在交谈之时总是能够把握住节奏,一旦落入他的节奏之中,自然就会逐渐的被迫承认自己做的有不对之处,甚至是有不敢直面内心之处。
只不过在朝堂上,他显然不希望展露出来这种态度,引起周围人的关注。
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会引起会稽王的目光,从而导致其余的官员也在会稽王的指示下对其群起而攻之。
所以郗昙选择在朝堂上低调,在朝堂下高调。
谢安自顾自的说道:
“所以问题又回到了之前所言,关中和江左之间的贸易,应当如何是好,远隔大司马之荆州和淮西,自然也就很难脱离大司马之掌控。”
“或许可以另寻他途,这个就要让我家都督来亲自回答了。”郗昙无奈的说道,“既然都督能够提出来,那么自然就有他的想法,具体是什么,余无从揣摩也就无从告知侍中。”
“也罢,那就只能静候佳音了。”谢安叹了一口气,旋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这里毕竟是建康府,虽然中丞已自诩为杜仲渊的人,可是还是不要忘了自己身为晋臣的出身,也不要忘了,甚至就连尔食尔禄,都是朝廷所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