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727节

  郗超略略沉默。
  的确,他是前来当说客的,但是不比前些时日面对本就惶惶不安的刘建,眼前的谢奕,哪怕很多人说他是“莽夫”,哪怕很多人认为他根本不配带领谢家——当然实际上他也真的没有带领——但他仍然是桓温一生之中为数不多的过命交情。
  不管有什么矛盾,打不得、杀不得,也惹不得,只能劝。
  否则大司马为数不多的几个过命兄弟也没了,对于大司马的心绪和其形象地位都是打击。
  当然,大概唯一好在,谢奕自己并没有好生利用这个优势的意思,否则他直接跑到大司马的营帐之中,吼上一声“好兄弟”,大司马恐怕也得“退避三舍”,万一被他抓到了,就得给个说法才行。
  尤其是这两个男人,现在明摆着已经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但是那融在血里的情谊,仍然让他们两个不愿撕破脸皮,有矛盾就互相避着。
  对这种感情,郗超自然是敬佩的,可是哪怕明知道谢奕是块茅坑里的石头,认准了的就不会改变,当真称得上是一句“又臭又硬”,可他还是得来劝一劝。
  然后,果不其然,谢奕直接摆出了自己的老资质,让郗超无法反驳。
  他瞅了一眼谢奕,看谢奕仍旧没有任何动作,倒是旁边的何谦已经略有不满的伸手轻轻敲打刀柄,大概郗超再不说话,他就要送客了。
  谢家的狗,都够忠诚的,一个家族想要崛起,果然还是少不了代代积累,郗家在这方面一向不注重,大司马更是把桓家内部的人才积累弄得一团糟,果然还是欠了火候啊······
  郗超在心中感慨一声,徐徐说道:
  “司马担心于北方战事,情理之中,局势陡变至此,也是我们所预料不到的。
  因此司马不妨先整顿兵马,大司马也将在王师稍加修整之后,带兵北上,和杜都督会猎于龙亢郡。
  龙亢郡是大司马的故土所在,现在陷入战火,大司马又如何能不担心?
  所以司马且宽心······”
  谢奕长身而起,径直从郗超的身边走过,当两人擦肩的时候,他伸出手拍了拍郗超的肩膀:
  “嘉宾,别的就不用多说了,余在半个时辰之后,等将士们缓口气,就率军北上,一路急行军的话,大概也能够追上慕容儁的后卫,就算帮不上仲渊,也能在后面狠狠地咬慕容儁一口。
  至于大司马······他想要做甚就做甚吧,不过如果所料不差的话,鲜卑人现在应该还有一路偏师在淮东,保不齐已经越过了淮水。
  所以回兵寿春支援淮东,还是以水师为主,从涡水和岁水齐头并进,于大司马而言,都大有可为,就看其选择了。
  人各有志,人也各有所求,所以大司马会选择这么做,余虽然很不满,却也能够理解。
  但······”
  他头也不回的径直向前走去,唯有长长一下呼气的声音,在郗超的耳边回响。
  就好像谢奕心中憋着的大石,轰然落地。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郗超也知道了他的意思。
  但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从此以后,分道扬镳,各自安好。
  何谦对于谢奕的举动有些不理解,但还是闷头跟了上去。
  片刻之后,荒野上就只剩下了郗超的身影。
  他伸出手,感受了一下有点点滴滴的雨水落在手心之中,在这刚刚消散了呐喊、收敛了烽火的战场上,直面阵阵秋风,谁的心中又能不平添几分悲凉?
  大概是为了此情此景,又大概是为了自己亲眼见证了一段友情的破灭。
  又或者只是为了······这乱世。
  第一一二一章 雨满淮上
  ps:一场风雨,一副长卷,个人比较满意的一种新写法,欢迎诸位看官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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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秋雨,从北至南,笼罩着饱受苦难的江淮大地。
  在龙亢郡,杜英正行在城头上,视察每一处城防。虽然已经断定鲜卑人并不会主动对龙亢郡发起进攻,但杜英仍然还得以防万一。
  三万多人,再配合上慕容恪麾下的兵马,强攻龙亢郡,也是够自己喝一壶的。
  虽然王师主力已经开出龙亢郡,但杜英仍然选择先确认龙亢郡的城防全部妥当,这里可以是阻挡鲜卑人最坚固的盾牌,也可以是在狂风暴雨之中,王师真正可以依赖的避风港,在城外打不过的话,还能够退守城池。
  毕竟根据参谋司和杜英自己的想法,能够在龙亢郡外挡住哪怕只是半数鲜卑人的成功概率,大概也只有四五成。
  说到底也只是趁着鲜卑人北撤,咬下一块肉,至于能够咬下来多少,又或者会不会反噬自身,那就各凭本事了。
  而雨继续向南,在距离龙亢郡几十里的荒野上,鲜卑步骑正在缓缓行进。
  三万人凑在一起,而且里面半数是骑兵,这种阵势无论放在哪里都很难说是残兵败将,只不过风雨的冲刷,让他们看上去有些狼狈,当然,虽然军阵还不算残破,但毕竟是败了,被人家撵着向北走,北边还有强敌在虎视眈眈,返回青徐甚至最后返回河北的道路都不是那么好走的。
  所以军中的士气很难高涨。
  顺着层层叠叠的阴云继续向南,雨势稍稍小了一些,变成前些时日笼罩在龙亢郡城上的那种细细密密的小雨,一支以步卒为主的王师正艰难跋涉,追赶着前方已经完全看不到踪影的敌军。
  谢奕并没有骑马,而是和他的将士们——准确的说是谢家家主和他的部曲们——一起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已多年失修的田间道路上走着,好在之前经过的鲜卑兵马南下和北上开辟出来的道路——其实也就是用荒草铺在地上形成的一条勉强能够称之为路的指示——现在正合适走,否则满地泥泞,简直不知道何处下脚。。
  雨天,又是尽一切可能保证速度的急行军,所以后面掉队的士卒也有,谢奕的马就留给了他们。
  “家主,如今前面的斥候还没有看到鲜卑人的身影。”高衡走在前面,此时稍稍停下来等谢奕上前,面带忧色,“我们走的已经不算慢了,慕容儁这是铁了心想要跑啊。”
  毕竟鲜卑人铺的道路看上去还很新,上面的泥泞点点滴滴,顶多半天前通过,所以也不存在他们走错路的可能。
  “就目前来看,鲜卑兵马并没有折而向东的意图。”谢奕沉声说道,拿着折下来的一根木棍探了探路边,木棍扎进去不浅,说明地里还颇为泥泞,“这场雨,也限制了鲜卑人的行军路线,让他们唯有尽可能的笔直向北行进。
  任何向其余方向的弯折,其实也都是在损耗自家兵马的体力,慕容儁没必要那么做,既然已经知道龙亢郡还有敌人在等着他们,尽可能避免损耗士气和力气,等着来打这一仗,大概是最好的选择。”
  高衡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但愿这是天助我也。”
  “让弟兄们加快吧,说不定真的可以追上,毕竟鲜卑人的伤兵还有不少,但越是这种恶劣的天气,为了防止还能战的士卒也没了信心和胆气,慕容儁必然不敢丢掉伤兵,也就势必成为他的拖累。”谢奕微笑说着,继续向前走。
  高衡应了一声,追上谢奕的步伐。
  虽然一样是率军北上、主动迎敌,但是和上一次在谢万的指挥下不同,这一次,高衡和何谦清楚他们为什么要北上,知道敌人在哪里、数量又有多少,也知道在前方还有靠谱的援兵,所以貌似走的更远、走的更快,可是他们心中莫名的有底气。
  想到这里,高衡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队伍之中。
  有一个披甲的年轻人一样在咬着牙跋涉,只不过因为他的体力明显弱于其余士卒,所以兵刃都是身边人帮忙拿着,他自己还拄着一个拐杖,一摇一晃的走着,好似一阵风吹来就能直接把他掀翻在地。
  然而这阵阵风吹个不停,他却仍然还是这么咬着牙向前走着。
  高衡不由得有些感慨,虽然和自己的兄长大吵了一架,但是谢万却并没有选择留在桓温军中,或者让人送他返回江左,而是重新以主簿的身份随着谢奕一起开拔北上,谢奕也默许了他的选择,但是并没有对此有任何吩咐,好像是真的打算让自家弟弟感受一下基层的摸爬滚打。
  希望这场雨,真的能够改变些什么吧。
  高衡如是想着。
  或许是这个已经令人无比厌烦却又不得不顺从之的乱世。
  又或许是一个两个,本不应该如此的人。
  雨顺着风儿继续向南飘。
  此时的涡水战场,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只是偶尔有几艘水师船只穿梭于水面上,带来新的消息。
  中军大帐中,桓温负手而立,端详着舆图。
  郗超在门口甩了甩斗笠,看着桓温的背影:
  “明公,鲜卑兵马万余,现正穿过淮东,直扑寿春。”
  桓温微微颔首,头也不回,好似仍然还在思索之中,但还是没有忘记下达命令:
  “传令各部,准备开拔南下吧,属于我们的战斗,结束了。”
  郗超欲言又止,本想答应,却不料桓温好似察觉了他的神态:
  “怎么?”
  郗超摇头:
  “没怎么,谨遵大司马号令。”
  这对于桓温来说,本来就是最理智的选择。
  郗超作为谋士,自然不会劝阻。
  一直到郗超重新没入风雨中,桓温方才长长叹息,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舆图:
  “希望到头来,老夫还不会身边一二知己也无,不过······
  如今风雨飘零,真的吹散了太多人······”
  这个如同卧虎雄踞江上、又刚刚击退慕容儁的大司马,按理说是风头最盛的时候。
  然而在这无人所见的营帐内,在昏黄的烛火和淅沥的雨声里,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能懂得,为何眼底倒映着些许落寞。
  风雨顺着涡水一路向南飞驰。
  涡口,水势滔天,拍打着堤岸。
  代替父亲刘建坐镇涡口的刘牢之,此时全身披挂,登上战船。
  他目朝前方,身形笔直如山。
  第一一二二章 齐心的寿春文武
  相比于父亲的犹豫,有时候刘牢之自己的抉择还是很干脆的。
  于他而言,所求者,千秋万世名。
  既然鲜卑人从淮东而来,那么就是送上门的功绩,涡口的留守水师,自然没有隔岸观火的道理。
  所以他决定率领涡口的这些战船,甚至其中还有很多涡水承载不动,因而反而没有参与涡水战事的大楼船,前去增援寿春。
  寿春若是败了,王师退路危急,寿春若是能胜,那么刘牢之也不想要让谢玄这个还未加冠的少年专美于前。
  同样是少年,他可未加冠而有“冠军侯再世”之美誉。
  我缘何不可?
  脚步声匆匆,最后的一队士卒已经登上战船。
  仗剑迎风、独领一军,刘牢之等待这一天也很久了。
  当然,他很清楚,自己能够站在这里,也并不只是因为能够抓住机会,更是因为自家爹爹为他提供了这个机会。
  如果刘建没有及时的向大司马靠拢的话,大司马也不会那么轻易的将两淮陆师和水师全部都留在刘建的手中,任由刘建折腾。
  所谓投桃报李,刘建表忠心的足够干脆,大司马也得给他一定自由行事的权力,而且刘建亲自率领半数步卒和多半水师跟在大司马的身边,大司马就算是知道他在涡口留下的这些军队可能另有所图,却也不能太过苛求,否则岂不是寒了其余投效之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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