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578节

  “为一家之利而舍祖宗基业,为一族之盛而无视胡汉之别。这件事,的确是余贪心,意欲与虎谋皮。
  实不相瞒,与吐谷浑签订秘密约定之后,余时常在午夜梦回之时,见到吐谷浑入寇姑臧、横扫西凉。
  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啊······”
  然而他这话说出来,周围不少人虽然动容,却和杜英一样,未曾驻足惋惜。
  乱世之中,一步走错,万劫不复,情理之中。
  尤其是胡汉底线,绝对不是轻易可以触动的。
  宋混迈过去了,想要再回来,已没有可能。
  杜英这一次显然也是下决心要用重典,给天下人树立一个反面榜样。
  想要勾结胡人而谋害汉人,这,就是下场!
  “谋逆叛乱、勾结胡人,是叛国之举,主犯凌迟,并诛九族。”杜英的声音,遥遥响起,是说给宋混听的,也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
  宋澄登时脸色一白,都督这是要变卦?
  杜英接着说道:
  “所幸宋家还有忠志之士,拨乱反正,因此将功抵过,免九族之祸。但主犯,仍不可逃脱。凌迟之刑,应于尔身,警告后人,此为勾连胡人之过所应受之罚!”
  杜英的话音落下,宋澄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血色。
  而宋混,则差点儿吓得晕过去。
  之前杜英只是说让宋家交出宋混,宋混也认为,杜英最后大概就是砍了自己的脑袋,又或者送入建康府。
  前者,一人担下全族之罪,宋混认了,这样家族之中也会感念他的挺身而出。
  后者,若真如此,那宋家其实还可以在建康府上下打点,有的是操作空间。
  世家行事,要么是相安无事、不把人逼上死路,要么就是赶尽杀绝、斩草除根,这样才能最大限度避免报复和纠缠几代人的恩怨。
  把宋家全部杀掉,显然江左各家的手没有那么长。
  更何况宋混是杜英的敌人,对于江左各家来说,杜英的敌人,其实是可以成为他们的伙伴的。
  因而宋混认为,无论是引颈受戮还是逃出生天,自己横竖也不会受罪。
  堂堂一家之主,杜英怎敢辱他?
  “都督,凌迟之罪,是否······”宋澄鼓起勇气,站出来说道。
  杜英冷冷的目光扫过来。
  宋澄顿时闭嘴了。
  宋混受凌迟,是把宋家之罪,集于一身。
  他要是再求情,说不定杜英就又把罪过分摊开来了。
  第八百七十九章 十载衣锦还
  若杜英反悔,那宋家,怕是要彻底消散在历史烟云中。
  宋混并没有责怪自家弟弟的意思,异位而处,他也会做出这般选择。
  对于世家来说,丢弃一人而保全一族,是理所应当的。
  正是这种为小集体而不吝惜于牺牲的精神,才能让世家制度保持这么多年。
  这种精神内核,值得人尊重。因此哪怕世家制度已经展现出来其弊端,也依然有很多人在梦想着能够将自己的寒门变为王谢之流。
  这也让宋混有时候不得不好奇,杜英明显摒弃世家制度,那他又打算用什么来塑造属于整个关中的精神内核?
  联系一个世家中人的,显然是代代相传的血脉。
  可是联系整个关中的呢?
  宋混想不清楚这个问题,所以他在许久犹豫之后,还是带着宋家站在了杜英的对立面,以至于今日。
  对于杜英的判决,在一刹那,宋混想要破口大骂:
  你杜仲渊又何德何能,能够判我凌迟?
  凌迟和车裂,都是大罪,宋混的所作所为,的确形同造反,因此判罚凌迟,倒也没有多少问题。
  但是如此大罪,古往今来,都不应该是一方大员就有资格判处的,往往此类要犯都需要押送到京师,经过朝廷审判,并送陛下朱批之后,秋后问斩。
  如今朝廷都还没有点头,杜英就决定了,凭什么?
  不过宋混终归没有喊出来。
  和宋澄的沉默一样,他很清楚,一旦自己喊出来,那么杜英只会变本加厉的折腾宋家。
  所以还不如保持沉默。
  朝廷太远,杜英太近。
  宋混的沉默,自然也就等于默认了罪行。
  杜英挑了挑眉,径直向前走去。
  牺牲小我,保全家族,世家制度下还是教育出来了很多无私之人的。
  只不过他们的无私,仍然只是相对于个人的无私。
  宋混的所作所为,相对于整个天下和汉人族群来说,都是自私的。
  未来的关中,需要的不是为一家一户之存亡而无私的人,而是为天下之存亡而无私的人。
  杜英不知道在场有多少人逐渐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相信,再给他一两年时间,他会努力让整个关中都明白这个道理。
  而在此之前,自己大概还要当好一个孤臣。
  一个就算是把西北捅破了天,也坚持打着大晋旗帜,避免和汉家名义上的正统撕破脸皮、失去道义支持的孤臣。
  至于是不是忠臣······
  杜英感受到了背后来自于桓冲的灼灼目光,也仿佛看到了不少文武将吏们在喜悦、期待、淡定等种种神情之下的彷徨。
  大概他们也觉得,我不算忠臣吧。
  思绪电转之间,杜英看到了一前一后走过来的两个人。
  后面那个搀扶着前面那个。
  伸手搀扶的,正是梁殊。
  而脸色苍白、看上去病弱不堪的身影,和杜英记忆之中的身影逐渐重合。
  十年别离,十年生聚,岁月沧桑,有的人已经从懵懂少年蜕变成了仗剑孤臣、一方诸侯,而有的人,鬓角已经染上了白霜,哪怕才不过而立之年。
  “阿兄。”杜英先开口,喃喃说道。
  这一声“阿兄”,让杜葳虽仍是静静看着他,但衣袖中的手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接着,他嘴角微微翘起,露出笑容:
  “仲渊······欢迎回家。”
  杜英一时间也有些恍惚。
  上一次对自己说这句话的是谁来着?
  哦,是了,是阿元。
  那夜,自己飞马入长安,力挽狂澜。
  如今,自己率众平西北,底定雍凉。
  长安的家,凉州的家,都是家······
  这漂泊在外的游子,来自千年后的灵魂,当听到“家”这个字,当意识到自己真的在这里有所亲所爱的时候,心,也仿佛落在了实处。
  “十年了。”杜英笑了笑。
  灵魂虽不同,但是十年前的记忆还在。
  这也是杜英对凉州的这个家仍然有归属感的原因。
  话音还未落下,杜英已经上前两步,伸手搀扶住杜葳:
  “十年来,阿兄老了。”
  杜葳有些惊奇的看着他:
  “你,你还记得十年前我是何般模样?”
  那一个已经消散的杜英,离开家的时候才十岁,中间又远隔十载,杜葳甚至都觉得杜英要忘记他的模样了。
  “肩负使命,深印心底,未敢或忘。”杜英郑重说道。
  杜葳一把抓住他的手,他的眼眸之中骤然爆发出精光,和他脸上的病态格格不入:
  “仲渊······十年了,这十年,阿爹和为兄,都觉得对不住你。当初阿爹想让你走,既是想要为我杜氏寻一出路,也是担心阿兄和你未来会抢夺杜家为数不多的家产。
  对此,为兄并没有表示反对。而这十年里,余愈发病重,不由得懊悔,若是你不走,杜家或许还能在你手中发扬光大,而在我这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撒手人寰的家伙手里,怕是要彻底败落了。
  而若是你不走,兄友弟恭、父慈子孝。我们一家人,将会是怎样一番并肩披荆斩棘的场景。我这一场病,大概,大概也是因为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吧。”
  说这里,杜葳喟然长叹。
  杜英注视着他,他自然也知道当初杜明和杜葳的想法。
  只可惜天算不如人算。
  不过十年之后,这些也变得不重要了。
  兄弟两人执手,相对无言。
  周围的人也都很默契的退让开。
  过了良久,杜英露出一抹微笑:
  “十年前的事,其实都过去了。就像是方才,异位而处,宋澄和宋混兄弟,也会送一个人去死以保全家族。
  当年的阿爹和兄长,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余相信,至少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考虑的。
  而现在,我们也不需要担心这些问题了。另外余现在正在做的,也是为了让未来的关中、雍凉,乃至于天下的百姓,都不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了。”
  世家制度的关键,无外乎一小批人,或者一小批世家,掌握了近乎全部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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