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306节

  就当这件事真的和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这样也算是能够给自己一点儿心理安慰了。
  然而苻法迟迟不去,让苻雄心中倍感烦躁,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同意的?
  能同意的,本王都已经同意了,再往下,就触碰底线了。
  苻雄虽然可以默认孩儿们想要为了未来而搏一把,但是绝不想对苻健拔刀。
  他们下一代人的恩怨和担忧,也不应该影响到上一代。
  就像是这一代的情谊,没有办法阻止下一代人刀兵相见一样。
  “请父王赐下调兵虎符。”苻法沉声说道。
  苻雄霍然看向他:
  “而今大敌,不是你们的兄弟,而是南蛮,南蛮不破,氐人又何去何从?尔等争执,为父可以不管,但是动用抵抗南蛮之兵马,朝廷根基何在?国本动之,长安如何可守?!”
  “若是城内僵持,攻打不下,又如何?”苻法径直问道。
  苻雄皱紧眉头。
  自己既然已经来不及阻止小辈们动刀动枪,那自然就得尽可能快速的平定这场动乱。
  不管是谁最终掌管了权力,对现在的苻雄来说,都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氐人必须要尽快团结起来,拧成一根绳。
  长安城内若再僵持不下,那就真的是一盘散沙了。
  “丞相领兵在外,为国屏障,只请丞相调清河公(苻法)之兵马。”吕婆楼刚刚既然已经开口帮腔,此时自然也得硬着头皮继续添油加醋。
  “请父王成全!”苻法同样朗声说道,“今夜乱起,永固、博休皆需孩儿攘助!”
  苻雄却只是沉默。
  “父王!”苻法再喊一声。
  “罢了,罢了!”苻雄烦躁的摆了摆手,拿起桌上的虎符,狠狠地掷在地上,“且去,且去!”
  苻法依旧膝行向前,双手捧起虎符,重重叩首,声音已经带着哭腔:
  “孩儿不忠不孝,愧对父王养育之恩,但兄弟情谊、家族生死,孩儿不能不管不问!”
  苻雄默然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聋了一般。
  苻法径直转身,匆匆离去。
  其实就算是苻雄不答应,他也可以指挥的动自己的麾下。
  但是终归还是少了一点儿名正言顺,苻法性情稳重而保守,自然觉得没有办法向父王和部下交代。
  吕婆楼并未跟着苻法一起走,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
  “尔,为何不去?”苻雄的声音有些喑哑。
  吕婆楼抬起头,发现这位执掌秦国杀人权的丞相、东海王,双目空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在看什么。
  感觉到苻雄的想法应该自己相差无几,不赞同却又无从反对,所以吕婆楼喟然叹道:
  “世子之谋,臣本不赞同,但身为人师,既不可阻拦世子误入歧途,亦不能阻拦兄弟阋墙、臣子逼宫,臣愧对陛下和大王。”
  “这不怪你。”苻雄摇了摇头,“永固自幼便执拗而有主见,余这父王未曾教导,是余之过也。世子傅有大才,虽不愿却也为永固奔走,本王当感谢世子傅。”
  “臣下有愧,当不得。”
  苻雄则自顾自的笑道:“本王戎马一生,自诩有安邦定国之功、平定一方之才。
  而如今,外不能御强敌、收州郡,以致兵临城下、危在旦夕。
  内又不能教子孙、安社稷,以致皇室动刀兵、大殿将染血······
  当真是笑话,笑话啊!”
  说到这里,苻雄不由得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有千万般愤懑和悔恨,却无从释放。
  吕婆楼亦有感触,但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慰,只能跟着叹了一口气:“若是大王不弃,臣下愿陪大王一饮。”
  “军中怎能饮酒?”苻雄一皱眉。
  吕婆楼却苦笑一声:“国将不国,军还是军么?”
  苻雄怔了一下,旋即大笑:“好,饮酒,且饮酒!”
  长安的那些事,便随他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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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英在王猛和谢道韫的陪同下,向林氏坞堡一侧的军营走去。
  谢道韫轻声说道:“前来此地,并非是道韫意气用事,而是坞堡中不少亲眷想要前来劳军以及······认领尸骨。”
  她的声音低沉了几分,让杜英和王猛的心中也是没来由的一沉。
  林氏坞堡之战,新编的上千兵马折损半数,而且这些年轻人基本上都是关中盟最后的青壮劳力了,是很多家庭的希望。
  对于杜英或者王猛这样的决策者来说,他们的生死,或许只是几个数字,或许只是关乎到关中盟利益的筹码——决策者必须要这样的冷血,才能为整个团体博取到更多的利益。
  但是对于那一个个家庭、一个个翘首期盼夫郎子弟归来的家眷们,就相当于一片天空的崩塌。
  为关中盟而牺牲,此为忠义,是礼仪教化本来就想达成的最终目的之一。
  再加上谢道韫认为自己身为盟中妇孺的主心骨和代言者,自然更不可能置之不顾。
  因此她合情合理的出现在这里。
  只不过谢掾史是不是因为心中亦有相思之情,那大家心里都清楚。
  看破不说破。
  “誓扫匈奴不顾身,九千貂锦丧胡尘。”杜英叹息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众人齐齐看过来,咀嚼着话中之意,若有所思。
  尤其是跟着前来的不少眷属,听到这句话,眼眶登时忍不住泛红。
  而今她们想要来寻找的,可不就是深闺梦里人么?
  轻轻咳嗽一声,王猛好奇的问道:“无定河在哪里?”
  杜英顿时尴尬的笑了笑:“有感而发罢了,无所谓哪一条河,可以代指天下江河,又或可指昨日之灞水。”
  其实原文应该还是“五千”,不过那应该是特指的某一支军队的五千兵马,所以杜英此时改成了九千,以九这数之极代指战死兵马之多,大家都是没有觉得奇怪。
  “多少战事,围绕江河山川而起,多少士卒,又埋骨荒野之间。”王猛神色倒是出乎意料的肃然,“师弟诗中之意,发人深省。”
  自家师弟总是会有一些诗词文章脱口而出、震惊四座,反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王猛之前在山上隐居的时候就曾经见识过这种“妙手偶得之”。
  不过他对诗词文章的兴趣并不是非常大,所以诗词写得好坏,王猛并不是很在意,他更在意的是,师弟想要表达出来的想法。
  第四百八十一章 我的袍泽,我的子民(加更)
  在王猛的心中,若是师弟仍然走在之前他们已经决定的路上,那么自然是好事。
  如果师弟有所偏颇,那王猛现在也不可能丢下他离开,当然是想尽一切办法掰直。
  现在都已经上了贼船,也断没有说下船就能直接跳下去的可能。
  对此,王猛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之前就向师弟直接阐明过自己的想法,只是让王猛觉得奇怪的是,师弟虽然满口答应,但是还是表示,“掰直”就不必了,师兄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换一个词比较合适。
  听着怪怪的。
  这导致王猛琢磨了很久,直和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么?
  王猛果断的岔开话题,也算是让气氛不至于太过悲伤。
  杜英微微靠向谢道韫,正好对上谢道韫撇过来的目光。
  眼眶一样微微泛红,倒是还不至于直接哭出来。
  毕竟她所经历的还只是深闺梦中的相思和牵挂,没有到与爱人天人两隔的地步。
  而且虽然是一个女文青,但是谢道韫的内心比杜英想象之中的还要更坚强一些。
  “杜郎七言,字字血泪,战事之惨烈,妇孺之悲哀,皆在其中。”谢道韫柔声说道,“杜郎并不喜欢战争,对么?”
  杜英点了点头。
  出生于和平时代,他从来都想做一条享受和平安乐的咸鱼。
  奈何时代不允许,实力也不允许。
  既然有这个能力,自然就要承担起更重的任务,自己的隐居安乐,又如何有天下太平来的重要。
  “道韫明白。”谢道韫微微一笑。
  杜英顿时有些诧异:“你明白什么了?”
  我都还没明白。
  谢道韫负手而立,看着他:“杜郎心向太平,而又不畏惧战争,于道韫而言,就足够了。”
  杜英露出奇怪的神情,谢道韫索性解释一句:
  “古往今来,多少枭雄都曾有清平志,奈何最后或身不由己,或利欲熏心,频频攻伐,燃起更多的战火,天下愈发混乱。”
  杜英不由得苦笑:“战争,只要挑起来,就很难说正义与否,永远都是相对的。”
  顿了一下,杜英的语气肃然几分:
  “余从未怀疑,真的想要天下太平,唯有以战止战。而且在这一次次的征战之中,余之所向,亦然是神州一统、天下再无战事。”
  这一次一直在旁边思考着什么的王猛和其余随同官员、幕僚们,也都不再保持沉默,他们或许觉得盟主之前所说得有道理,又或许觉得盟主是在吹牛。
  但是至少现在,他们能够感受到盟主话中的诚意。
  这个年轻人,似乎真的会这么做,一以贯之。
  或许是他一手缔造了一个关中盟,或许是他带着汉人从胡尘之中走了出来,又或许是因为此时他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三言两语之间,已到军营。
  战死将士的尸体,都在营寨外掩埋并且做好了标记,初秋的天气随时都会转热,大家不敢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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