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67节

  不过吕婆楼这个时候也只能压下满腹的怀疑,缓缓说道:“既然杜少主已然用‘吕公’来称呼在下,那也应该知道在下之身份。在下正是代表我家主上,前来询问杜少主,是否愿意为朝廷效劳,为我家主上效劳?”
  说完,吕婆楼便直直盯着杜英,反正他的身份也已经暴露了,那就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身为秦国命官,吕婆楼的身份地位自然要在杜英这个世家少主之上,更何况吕婆楼还很清楚,杜英并不是杜家的嫡长子,只是次子还是庶子,要不是身在此间,并无其余杜氏直系子嗣在,这些事根本就轮不到他来做主。
  因此昂首直视杜英,吕婆楼有这个资格。
  一道道目光登时落在杜英的身上。
  殷存等人都有些疑惑,杜英把他们叫到这里来,又接见吕婆楼,莫非是真的已经打算最终投靠秦国,而或者说让他们帮着一起表示反对,从而让自己不做这个恶人?
  和杜英交往时日久了,殷存等人有些痛苦地发现,他们好像根本跟不上自家少主的思路,这个时候竟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
  杜英显然也没有打算给他们发言的机会,也不知道是真思索,还是单纯的拖延了一下时间,便开口说道:
  “此时桓征西大军已经越过武关,鏖战商洛,商洛可守与否,余可能不是非常清楚,但是想必吕公应该是清楚的。此时投靠于秦国,岂不是等于四九年投······咳咳,等于吾家先祖势如破竹、一路南下之时,投靠于孙吴么?”
  殷存等人都露出笑意。
  少主这还真是一个不错的比喻,“势如破竹”正是对杜预武功的赞美,更是杜氏子弟引以为荣的典故,此时少主以此作为例子,自然也就表明自己不会倒向此刻摇摇欲坠之秦国的意思。
  吕婆楼显然也早就已经料到杜英会有此一言,对于杜英此时在秦国治下,却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话也丝毫不在意,不慌不忙的说道:
  “我家主上所求,非是杜少主能够在此时引兵归于我大秦,杜少主尽管可以坐看风起云涌,只要不参与到这一次战事之中便好,此我家主上唯一之所求也。”
  还真不愧是苻坚,杜英忍不住赞叹一声。
  此时让杜英他们这些坞堡归顺秦国,几乎是不可能的。
  苻坚心里有数。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此时的苻坚也不希望这些坞堡摇身一变变成秦国的军队。
  掌控秦国军队的是苻苌和苻生,和他苻坚没有半毛钱关系。
  只有双方建立起来一个隐秘的、只对于苻坚效忠的关系,才能够确保这一支力量能够只为苻坚所用。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杜英已经意识到,此时的苻坚,应该就已经有了布局关中、以备不时之需的想法。
  不管历史上最终将苻生取而代之,是苻坚无意之中抓住的机会,还是早有图谋,之前就有一定的底牌和防备,也是必然的。
  第一百二十章 除害除到长安城
  杜英嘿嘿一笑,笑的吕婆楼心底直打鼓。
  啥意思?
  笑啥?
  不过杜英接下来的话,就让他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来人,为吕公看座,上些点心。”杜英含笑下令,“之前不知是敌是友,所以有所冷遇,还请吕公莫怪,既然吕公远来是客,就请上座如何?”
  说着,杜英还真的侧身,让开了自己的主座。
  吕婆楼当然不会真的一屁股坐上去,不管这杜英是真心让座以示尊重,还是装装样子,此时他都得表示出来足够的诚意,以及并无高高在上之意。
  毕竟他前来,是为了苻坚,不是为了秦国。
  此时的两者,非是一体。
  吕婆楼是为苻坚寻求外援的,不是来为秦国寻找附庸的。
  杜英从一开始的双方站立而谈、互相都有戒备,到现在的请吕婆楼入席,自然足以说明杜英已经对吕婆楼的提议动心了。
  保守一点儿,至少是已经感兴趣了。
  吕婆楼的神情明显也放松了一下,欣然入座。
  而杜英微笑着说道:
  “刚才吕公所言,还请解惑。我等身为大秦之顺民,自然不会与朝廷为敌,吕公或许不知,我少陵坞堡年年岁岁上交税款粮秣,从未延迟。之所以和韦氏有所冲突,那也因为是韦氏欺压太甚,我等周围村寨不堪其扰。同为大秦顺民,韦氏假借大秦之名,肆意剥削掠夺,想来此也非朝廷之本意,我等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这话说得,好一个正义凛然,好一个斗志昂扬,好一个理所当然!
  王猛张了张嘴,最后只能撇过头去。
  我真想说不认识你啊,师弟!
  而殷存等人则交换了一个眼神,流露出欣慰的神情。
  在这乱世之中,只有这样的少主,才能够带着大家开创一番事业!
  而吕婆楼原本将要坐下的身子,几乎定在那里,甚至差点儿就要气的重新跳起来。
  要点脸行不行!
  谁不知道韦氏兵马已经是秦国蓝田大营的一份子?
  你们如此进攻韦氏,摆明了就是趁着现在我们大秦顾不上这些小坞堡的打打闹闹,在钻空子,甚至可以说就是在造反。
  结果你竟然还能说的如此大义不惜,要是换了一个不知道内情的人,说不定还真的被你给感动了。
  此时此刻的吕婆楼真想拍桌子走人。
  你们这些汉人,心剖开之后都是黑的。
  不过看着杜英的笑容,很和煦,吕婆楼又只能咬着牙强迫自己坐下来。
  虽然这个杜氏少主比想象之中的有点儿不要脸,但是至少他并没有直接想要撕破脸皮的意思,那就是有的谈嘛!
  吕婆楼试探性的说道:“杜氏惩恶扬善,的确是大秦子民应为之事,只不过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杜氏可以请我大秦朝廷出面主持,必当还尔等一个公道。”
  杜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吕公所言极是,只可惜现在大秦在桓征西的兵锋之下亦是摇摇欲坠、朝不保夕,所以这主持公道之事,恐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我等小民,乱世之中犹如蝼蚁,大秦现在有难当头,我等自然不能给朝廷添乱,能自己做的,自然就要自己做了······”
  说到这里,杜英犹然不忘抬起头来,看向吕婆楼:“吕公,你说是也不是?”
  是,是你个大头鬼!
  吕婆楼恨不得直接把端上来的茶杯直接扣在杜英头上。
  不过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必须要好好的揣摩一下,杜英想方设法的引动自己发怒,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想要试探一下自己的城府么?
  好像不值得。
  那就是在百般贬低秦国了,只不过有些话既然不好摆在明面上直接说,那就只能通过这种冷嘲热讽的方式。
  再想一想,是也!
  杜英最后这一段话,已经暴露出来了很多。
  他觉得现在的秦国危如累卵,因此假如吕婆楼不能打消他心中的疑惑,那么一切都免谈。
  杜英就只能继续为秦国“除害”了。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除害除到长安皇宫的大殿上去。
  吕婆楼捋了捋思路,缓声说道:“我家主上亦知道少主之担忧,知道诸位之担忧,而今局势的确对我大秦不利。但是诸位可曾想过,桓征西真正的敌人是谁?”
  刹那间,杜英和王猛对视一眼。
  秦国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桓温的敌人,从来都不是挡在前面的这些阿猫阿狗,而是背后掣肘的王谢世家,是他一直没有办法获得的大义名分。
  王猛想的是,假如这样的话,桓征西还真的有可能面对长安坚城,止步不前。
  而杜英想的是,既然秦国现在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那么肯定要提前做出准备,如此一来,历史上秦国的坚壁清野之类的,也很有可能并不是临时做出的布局······
  我到底又应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才让这一切不会向着历史的方向发展呢?
  杜英一时默然,似乎在思索。
  而王猛见他没有开口,有些诧异,毕竟这个可能,本来就在他和杜英之前的盘算之中,甚至也是他们屡次讨论之后得出的几乎最有可能的一种结局。
  结果现在杜英的神情,让他反倒是不明白了。
  明明已经有所预料,为什么还会陷入思索?
  难道要装作苦苦考量,然后再恍然大悟的样子?
  王猛似懂非懂,不过还是表示,自家师弟装的真像。
  我······太菜了。
  杜英很快就思考中回过神来,看着吕婆楼,微笑道:
  “吕公此言不假,桓征西背后掣肘太大,平定关中,非建康诸公所乐见,因此此战,大秦犹然还有回天之机,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把握住······”
  吕婆楼摇头说道:“时也命也,若是天亡我大秦,则不管来的是不是桓温,背后又有没有掣肘,实际上都是一样的。若天欲兴我大秦,则一个桓温,不过是考验罢了。”
  吕婆楼说的从容,但是王猛他们的脸上却是浮现出敬佩之意。
  氐人能够在关中群雄之中脱颖而出,打下偌大江山,果然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单纯是现在流露出来的这种乐观从容的心态,就值得令人敬佩。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当然在杜英看来,吕婆楼此言,也未免有点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意思在。
  氐人是在穷山恶水之中走出来的,现在的偌大基业也都是一刀一枪从别人手中夺来的。
  老天爷若是不眷顾他们的话,也容不得他们走到今天。
  而老天爷要是不打算再眷顾他们了的话,那他们亦然也要为了民族的命运拼杀下去,毕竟这乱世之中,失败者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众所周知,因此还不如拼尽全力。
  而杜英所谓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只是说现在的氐人已经做好了坚守长安,大不了退走群山的准备,也是说苻坚和吕婆楼这些人,本来手中就没有任何可以动用的武力。
  现在秦国会在这一场大战之中打烂还是打残,对于他们来说,还真不见得就是坏事,因为这反而意味着既有的秩序已经被打破,他们这些在既有秩序下是不可能有机会更上一层楼的人们,才能找到机会。
  所以吕婆楼完全可以在这里说出这样大义凛然的话,反正上阵冲杀的也不是他,准备捡便宜的倒是他。
  杜英颔首:“既然如此,那吕公之主上,又是何意,需要我等坞堡如何配合行事?”
  终于切入正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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