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11节

  潼关以西,实际上就算豫州的地盘了。
  周成和姚襄此时正在豫州打的热闹,大量的难民从豫州向西进入关中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这些已经进入关中或者还在前往关中路上的难民,并不知道的是,关中也正笼罩在战火里。
  第十九章 天下之大
  这乱世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消息灵通。
  杜英他们知道武关那边的战事,也是得益于有老牛的客栈这么一枚钉子在罢了。这些扶老携幼、拖家带口而来的难民,当然并不会知道,此时就在他们的面前,看上去安宁和谐的这一方土地,实际上同样在战争阴霾的笼罩下。
  阳光照射在身上,可是杜英和王猛根本感受不到一点儿温暖。
  甚至他们感受到了寒冷。
  从一片死亡之地走向另一片死亡之地的寒冷。
  乱世,对于胸中有抱负的人来说,或许是一个很好的时代,只要有点儿才能,总是能够找到机会出人头地。但是对于更多只想要过安稳生活的百姓来说,乱世,可不就是无边无尽的杀戮和死亡么?
  或许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就算知道了关中很有可能会在不远之后的将来同样陷入一片战火之中,但是他们脚下的步伐依旧不会停止。换句话说,他们已经麻木了,早就习惯了这种逃命复逃命的生活。
  能够活下来一天是一天,谁又会管远远还没有来到的明天呢?
  天下虽大,但是也已经没有他们能够容身之处。
  “师兄认为,潼关可是易守难攻?”杜英并没有伸手指点,那样动作幅度未免太大了。
  王猛沉声说道:“扼激流与群山,堪称雄关,想要从西向东叩关而入,尚且还可能因为西侧的开阔平地而能够展开兵马,但是想要从东向西,难也!即使比不上当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函谷,也应该相差无几了。”
  杜英颔首,历史上马超作乱,就是从西向东进攻潼关,一路杀得曹操割袍弃须、好生狼狈。魏武堪称一代枭雄,这一辈子征战南北,虽然并非没有败绩,但是割袍弃须这一战,应该是他此生中除了赤壁之外最狼狈的一场失利了,好在马超到底只是莽夫,最终还是被曹操用更高明的手段战胜。
  但是曹操依靠这样的天险,尚且抵挡不住西凉铁骑的前进,更是足以证明一句话,事在人为。
  “希望有一天不会面对这样的雄关,但是就算是面对了,踏过去便是。”杜英笑道。
  不知不觉得,自己也有些中二啊。
  莫非是因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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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英和王猛并没有在山坡上停留太久,毕竟他们所站的位置也是很适合于敌人斥候所站的地方,即使是那几个好心的士卒,也不敢让他们上去太久,很快就来催促。
  他们两个既然是以邮差的身份前来的,当然也得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先去关城之中的驿站报备。
  潼关的驿站并不比华阴的驿站好到哪里去,放眼望去,破败不堪,要不是门口还挂着牌子,杜英他们都以为来错了地方。
  听说有从华阴前来的邮差,驿站的驿丞就跟活见鬼了一样走出来,发现来的是两个活人,顿时拄着拐杖颤抖着绕着他们两个走了一圈,这眼神看的杜英他们两个浑身发毛。
  “华阴的王老头,竟然还活着?”注意到腰牌上写着是王驿丞的名字,潼关驿丞的声音就跟着他的手脚一样颤抖起来。
  从华阴来的时候,王驿丞可没有跟杜英说自己在潼关尚且还有故人,所以杜英此时也只能恭谨的拱手行礼:“我家驿丞尚在,吩咐我等带着因战乱积压多日的家书前来。”
  潼关驿丞颔首:“这个老家伙还没有咽气,倒是难得,快些进来吧,你们这一路上走过来也累了,老夫让人去准备些酒水茶点,早些用过了之后可以早些休息。”
  “那就多谢驿丞了。”
  “客气什么,早年的时候老夫和你家驿丞都是一起跑洛阳到长安这一线的邮差,后来又因为干得出色,变成了驿使,骑着那高头大马好不威风。现在老了,就这短短半天的路,却也有十几年都没有走过了。”潼关驿丞摆了摆手,“我这里到底还是通衢要道所在,华阴那边恐怕更是往来客人稀少吧?”
  “承蒙驿丞挂念,还好。”王猛回答。
  其实有老牛的客栈在,这些来往的信使还有营中、城中的将官等等都有光顾,所以也算不上稀少,不过大庭广众之下,多说无益,王猛并不想引起别人的关注。
  虽然他和杜英很刻意的把自己收拾的看上去灰头土脸,但是到底是久在山中,从行为举止再到面貌,怎么看都不像是久经风霜的邮差,就算是说自己刚刚开始干这一行没有多久,恐怕也会引起怀疑的,因此还是少说话、少露面来得好。
  一些士卒们或许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但是很多眼尖的将领之流若是觉得他们不对劲,到时候只会徒惹麻烦。
  潼关驿丞将他们两个引入驿站中,一名年轻人已经向前行礼。
  “这是任洪聚,亦是豫州中品人才。”潼关驿丞介绍道。
  这“任洪聚”应该也就是二十余岁的样子,肯定比杜英年纪大,和王猛相差无几。他郑重拱手:“见过两位,鄙人任群,表字洪聚,本是豫州颍川人,现在随难民入潼关,本欲入仕,但听闻关中战乱,所以先落脚此处,为驿丞打下手。”
  杜英和王猛交换了一个眼神。
  出自颍川的中品?
  那这个人应该还是有些本事的。
  颍川为中原腹心之地,没有什么盛产的,除了人才。
  从东汉到三国,颍川世家为朝堂提供了大量的人才,以荀氏、陈氏等为首的颍川世家,甚至几乎在很多朝代实现了对人才选拔的垄断,就连人才选拔制度都打破了原本两汉时期的孝廉制度,变成了符合与他们利益的九品中正制。
  而九品中正制最核心的内容就是把人才分等级,上中下品,级别都有讲究,不同级别的人自然就可以委任不同级别的官职,这也是曹魏对世家的妥协。
  基本上世家已经垄断了九品中正制的上品人才,寒门子弟甚至一些弱小世家的子弟,都要为争夺中品和下品的位置闹得不可开交,最终转变为不断结好主持定品的大世家,逐渐沦为大世家的附庸。
  在颍川这一亩三分地上,别说是上品了,就算是中品也一般和寒门子弟无缘。
  第二十章 君非等闲
  杜英和王猛未曾听闻颍川任氏之名,所以任群顶多也就是个寒门或者末流世家出身——要是出身好的话,他也不会跑到这里来,要么早就已经被人聘用,要么就已经跟着家族南渡了。
  而且世家子弟,又怎么可能忍受得了在这驿站之中打下手呢?
  因此这任群应该所说也不差。
  秦国立国之后,虽然也有招纳人才的举措,但是这些举措实际上多数都只是说说而已。秦国以氐人立国,又有羌人等作为攘助,整个统治上层实际上都已经被氐人和羌人等等占据,本来就没有多少汉人人才的位置,大多数汉人想要上位,也只能通过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比如此时驻守在华阴的郡守董荣,就是通过这样的路子走上来的,假如没有淮南王苻生的支持,他恐怕永远都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因此秦国的政策并没有吸引到足够多的汉人人才能够为自己所用,甚至即使是有少数的能人志士能够进入到秦国的政治体系之中,也会受到氐人和羌人的百般排挤,最终导致关中大量的人才流入巴蜀、凉州等地,白白便宜了桓温和凉州张氏,历史上这种情况要一直到苻坚不惜和不少氐羌权贵反目成仇也要重用王猛方才有所改变。
  大量的关东名士和基层的汉人官吏被王猛大胆提拔,秦国加速完成汉化,不但汉人逐渐成为国内的官吏主流,而且秦国也在汉人的治理下快速变成盘踞北方的庞然大物。
  现在秦国对于汉人人才的不信任甚至有意的排挤打压,显然并不足以让任群这种本来就没有什么根基的人才会有胆量前往长安谋求一官半职,所以从豫州来到潼关之后,他应该也是本着避难的态度,在此观望风向。
  一旦关中局势不对,也不是不可以拍拍屁股抓紧走人。
  任群也算是一路走来见到过很多人和事的了,一看王猛和杜英这两个年轻人,当然就知道这两个家伙必然也不是等闲之辈,普普通通的邮差,怎么可能脸上都没有什么风尘褶皱?也就是已经老眼昏花的潼关驿丞看不出来端倪罢了。
  这两个年轻人身上多少都带着世家子弟,哪怕只是寒门子弟的气质在,换句话说,至少和任群应该是出身差不多的人,他对于这两个人的举止打扮以及人的气质非常熟悉。
  这自然也让任群多生好感。
  既然自己可以留在潼关观望风向,那人家自然也可以留在华阴观望风向,大家都是一样的嘛!
  “王猛,表字景略。”
  “杜英,尚未加冠,暂未有表字。”
  说出来,杜英还是有些尴尬。
  世人以表字行走,比如王猛就会称之为“王景略”。而自己没有表字自然就显得非常尴尬,不过表字这种东西,家中父老若在,自然就要让他们来起,因此杜英在家书之中提到了此事,但是现在杜明还没有回复,那他也自然不会有表字了。
  任群有些诧异的打量着杜英。
  若是换在往昔,这种一看就不是黔首百姓的,尚未加冠就出来做事的并不多,不过现在乱世之中,家道中落,都需要补贴家用,自然也就顾不上有没有加冠了,所以倒不是不能理解。
  “两位请坐,来尝尝今天早上刚刚送来的牛肉。”任群微笑着说道,“潼关的牛肉,也堪称一绝。”
  “这时候,牛肉可不好见啊。”王猛不由得感慨道,“还是你们潼关这边富裕。”
  杜英又何尝不是感慨万千。
  对于他一个后来人来说,三月不知肉味,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可是在这乱世之中,吃肉?你也就想想吧,冀州那边乱的时候,人命如草芥,都已经饿到吃人肉的地步了,牛羊肉那是只有最上层的贵族才能够享受到的,可是即使是这样,也不是每天都能保证供给。
  杜英他们在山中,每天吃的都是野菜罢了,这东西能够填饱肚子,但是终究不能和肉食一样令人强壮。至于野味,虽然偶尔也有,但是因为懒惰加上技术不咋样,所以真的只是偶尔。
  要不是杜英发育的早、小时候的营养也完全跟得上,他都怀疑自己会不会变成武大郎。除了少有的野味,其余机会能够吃到肉食,那也是法随下山带上来的腊肉之类的,也不知道腌制了多少年,据说都是从客栈掌柜老牛的地窖之中扒拉出来的。
  吃着那牙似乎都要硌掉了的腊肉,杜英回想起了历史上大航海时代,欧洲水手在船上啃得那些不知道多少代人留下来的牛肉干,感觉应该和那个差不了多少。
  任群不由得感慨一声:“那是因为两位兄台好运气,今日镇守潼关的雷将军为回援关中的几位偏将践行,特意宰了一头牛,剩下点牛骨头周围的肉,就被我们这些小官小吏给分掉了,不然的话,这一年到头又能够见到几回肉?”
  “看来任兄在潼关已经驻留多时?”王猛笑问。
  这一个问题虽然看似普通,但是还是让任群和杜英的神情都是微微一变。杜英自然是觉得师兄未免太过直接,而任群则打量着王猛,不知道这个家伙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这问题的深层次意思自然就是你为什么一直待在潼关?是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莫非是从东边来的奸细?
  “好吃!”王猛大口嚼着牛肉,“阿英你也尝尝!”
  出门在外,两人自然不可能在外人面前以师兄弟相称。
  但是杜英能够叫王猛“景略兄”,王猛可没得他的表字叫,因此就只能叫“阿英”。这听得杜英总感觉这家伙是在喊自家子侄小辈。
  王猛一岔开话题,任群反倒是自失的笑了笑:“实不相瞒,豫州战乱,家道中落,原本族人子弟也多数都星散,余孤身一人随难民一路逃到潼关,父母不知去向,兄弟杳无音讯,因此想在此暂作停留,一来打探豫州亲属消息,二来也看向西是否有进取之道。”
  “恐怕向西并不如意啊。”杜英此时也说了一句,“不然的话观洪聚兄也绝非等闲之辈,安能隐于此地?”
  任群目光一闪,好奇地问道:“小兄弟又如何看出来,余非等闲之辈,竟然连余亦不知?”
  第二十一章 醉眼挑灯
  对上任群打量的目光,杜英自信的说道:
  “颍川之后,当为名门子弟。孤身远遁却能保全自身,亦当非只有虚名。乱世纷杂,纵有入仕为官之心却能不动如山、静观其变,亦能称之为坚韧。所以······兄台如何能说是等闲?”
  任群自失的一笑:“若是真为名门,又如何会沦落此处,自然亦当凭自身所学和家世显赫而出将入相。至于坚韧······不过是这乱世之中为求安宁,没得选罢了。”
  杜英和王猛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
  杜英的话里话外当然带着试探的意思。
  不过听任群这么说,也的确。
  “倒是余观两位小兄弟,当非等闲,不像是驿站之中跑腿的差役。”任群起身,回首看向他们两个。
  杜英和王猛倒是很镇定。
  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
  正当杜英打算按照早就已经打好的腹稿解释的时候,任群却并没有给他机会,抢先说道:“关中虽大,豪门林立,但是战乱多年,多数豪门都已经灰飞烟灭,而今能听闻声名的也不过寥寥,算来京兆附近,更是只剩韦杜数家,小兄弟既然是杜氏出身,那必然就是杜陵杜氏的子弟了?京兆杜氏已然西去凉州,小兄弟可是旁系?”
  杜英张了张嘴,却也无法反驳。
  杜陵杜氏是杜氏最强大的一支,这些年开枝散叶,在关中的确有不少族人,但是战乱之中多数都已经星散,和本家之中也没有什么联系了,只是有着共同的姓氏罢了。
  比如在秦国建立之前,就曾经有一个杜洪,算起来还是杜英伯父辈的,在关中起兵,打出了晋室的旗号,只可惜他过分想要强调自己听命晋室的身份,粉饰水平却有限,汉人不信他,胡人更是愈发坚定与其为敌,最终兵败。
  而身在凉州的杜氏本族,对这位杜洪也秉持着模棱两可的态度,并没有承认杜洪就是杜家嫡系子弟,代表杜家在关中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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