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等肉煮好捞起来,就切成手指粗细的条,宝儿吃不得太油腻的,这五花实在太肥,可以先把油煸出来熬一小碗猪油放着,不仅做出来的红烧肉肥而不腻,那小半碗猪油还能让家里下顿肉之前有点油水饱腹。
  锅里残留的猪油放上几颗□□糖炒出糖色,红澄澄的很是喜人,姜氏正准备往锅里下肉,门口光线一暗,竟是大房家的闻着香味又过来了。
  “哟,今儿个才中午呢,就做肉吃,不等承显他们回来吗?”
  姜氏抿着嘴唇笑了笑,手上的活儿没听,锅中泛出的甜香勾得人肚子里馋虫直叫。
  “方童生今日带了礼过来探望宝儿,便留他下来吃个饭,时下已经叫光娃子去喊他爷他们回来吃饭了,等中午一家人聚一聚。”
  大房家的媳妇闻言没忍住又翻一个白眼,自从沅宝儿生病,她回回来,回回都是空着手回去,已经不大乐意往这边跑了。
  说来也是稀奇,这二房家的一反往常每天吃得这么好,人都养得肉乎了一圈,却日日过得捉襟见肘,连柴火都只打那么一点子,除了几根野葱,什么都薅不到。
  就像今日,那么一大锅子红烧肉,连汤汁都收得浓稠,炖耙了的肉油汪汪地在锅子里乱颤,看得人直咽口水。可今日沅家那入赘的童生来,他们家令阳这回也考上了童生,虽然童生不排名次,但今后总免不了会打交道,即使大房媳妇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在这种时候端人家的肉走。
  得亏今天她来也不是因为这。
  “那感情好,前日里张榜的时候,令阳就说看到了方童生的名字,还说有空一定要庆贺一番,瞧咱们家令阳考上了,也不忘着帮扶二房,得见咱们令阳多会想着亲戚。”
  大房媳妇虽然总是来拿沅家二房的东西,但也靠着那一张嘴会说,上下嘴皮子一碰,总让人觉得她是真心待人,可但凡仔细一回味,就会发现,她也只是嘴上说得好听。
  若是真要庆贺一番,早就提着礼登门拜访了,怎么会只是嘴上说着帮扶,实际上明知对方生着病,也没想着探望一二。
  姜氏在这方面心思不重,老实巴交地和人祝贺几句,她都搓着手想要提点什么让大嫂带回去了,可是厨房里目光一扫,所有好东西都在锅里,实在是什么都拿不出,反倒让她窘迫又无力。
  “嗐,我就是和你说一声,这不两家孩子今后还会继续读书,说不定到时候还要相互帮衬着。”大房家的看到姜氏目光转了两圈也没想到有什么能拿出手的,便歇了那起子心思,开口说起了自己此行来的真正目的。
  “不过咱们令阳争气,年纪轻轻就考上了童生,乡塾的夫子也说他很是有前程,家里想着给令阳办一场,请乡亲们吃个饭,热闹热闹……”
  她们这头聊天聊得火热,另一边的方衍年却在小哥儿的窗下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沅宁身子骨弱,经不得风,所以屋子里的窗户开得偏高,夜里就算起风也刮不到床上。
  他看着窗外的影子来来去去,却半天没吱声儿,试探地开了口:“年哥哥?”
  窗户外的影子应声停下了,许是距离窗户有些远,落到房间里的影子只有肩膀之上。房间里的窗户虽然开得高,其实也只到沅宁站起来时的胸口,对方站那么远,是不想让他看到,还是不想见他?
  沅宁有些拿不稳。
  他低头瞧了瞧落在地上的影子,头发束得干净利落,身形薄削了些,显得脖颈间的喉结几分锋利。那英挺的鼻梁形状饱满,抿着嘴唇看上去有些薄,但下巴的弧度很好看,光是落进房间里来的影子,就能看出姣好的骨相,只要不是口歪眼斜的,定然不会长得太差。
  沅宁自己都没意识到,心里头那不曾意识到的担心缓缓落了回去。
  他身体不是很好,经不得车马奔波,很少去城里,偶尔年节到县城逛逛街,听那些书生吟诗作对,抬眼望过去,心头却大失所望。
  一个个儿的不说长得多端正,简直是歪瓜裂枣,不堪入目。人高马大也就算了,至少还能有几分气势在里头,但本朝科考并不过分追求君子六艺,尤其他们小县城,买得起马儿的都不多,谈何生出来他大哥二哥身上那般腱子肉来。
  要么是瘦得跟撑幌子的竹竿儿那样,要么就胖得堪比年猪,好不容易撞见个不胖不瘦的吧,又学人家女子敷粉,装得个什么粉面小生,神色作态却透着几分猥琐,可把沅宁膈应得做了几天噩梦。
  儿时因为身子弱,没什么有趣的事情打发时间,三哥去乡塾偷学认字回来,很喜欢把他抱在膝盖上放着,用木棍在坝子里画字给他看,然后把院子里的泥搅得坑坑洼洼,被阿娘好一通训斥。
  沅宁跟着学了几个字,后来哥哥们去县城里,总是会记得给他带一两书册话本子回来给他解闷儿。
  但读书人有关的东西,都贵,沅宁看完之后,就让哥哥们拿去小巷子里转手卖掉,贴不了几文钱就又能买新的看。
  除了几本沅宁特别喜爱的,那些书在家里放着也生不出钱来,不如去换成新的本子,还能多识几个字。
  看的本子多了,沅宁也会生出几分幻想,那些个捻酸的文人,是不是真像话本子里描述的那般,玉石意象、文武兼备。
  沅宁早就知道自己有个年长他三岁的未婚夫,但对方家教严格,说的个什么授受不亲,连面都不曾见过。也就沅宁撒娇硬是要他三哥偷偷带着他去瞧,才远远看过一眼。
  当时没看太真切,何况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方家小子都没长开,只不过因为方家家风确实不错,那芝麻大点儿的身影也能看出几分文人风骨,等沅宁年纪再长些之后,就更是有些期待了。
  有年春节天气暖和,听说城里很是热闹,沅宁就闹着想去看看,结果就看见那些飞禽走兽,心里面那点子期待轰一下就垮掉了,回家之后还难过了好几日呢。
  如今看着……好吧,刚才也没太看清楚,只瞧着身形有些瘦削,个子似乎也生得高,但因着那股子说不清的书生气撑着,倒也不会像根竹竿子,很是有几分书生清隽。
  就是没看清脸有点儿可惜。
  当下瞧着地上的影子,倒是勾得他心尖尖有点子痒,沅宁探着身子试着往窗外瞧,却只看见对方束得整洁利落的发带,还有半个挺拔的背影。
  “听、听说你生病了,去城里买了几样东西来看看你。”那道背影说话的语气显得几分生硬,但声音却是清脆好听,嗯……硬要形容的话,还真有几分话本子里说的,如山间流水般清爽干净的嗓音。
  沅宁实在好奇得紧,他身体恢复了许多,现在也是能下床走动了,不过因为躺了一个多月,身体没什么力气,光是走到窗边就站不稳了,只能将手臂撑在窗台上,托着脸颊,看上去有点乖巧的模样。
  他看着那挺拔的背影,心里头倒是满意,眼睛不自觉弯起来:“分明说了来看我,却不愿意和我见面,是我哪里让你不满意了吗?”
  “当然不是!”窗边的人急急转过身,甚至为了表达自己的真诚,还往窗户这边走了一步,但方衍年大概也没想到房间里的人已经来到了窗边。
  日光撒下来,落到窗边人的身上,那完美的面容镀上一层干净明亮的光,洁白的皮肤比白瓷还细腻,像是一幅描绘春日景色的油画,直直撞进人的心里,比房间里那模糊的匆匆一面更加撼动他的心。
  沅宁也猝不及防和来人打了个照面,方衍年身形清瘦,气质却文雅,因着没干过什么农活,身上透着股子书卷气,春风拂过这人的衣角时,还带过来淡淡的墨香,像是被人拥抱进怀中一样,呼吸间都是对方的气息。
  那张脸打理得干净,瞧不见漏刮的胡茬,一双柳眉斜飞入鬓,精致分明的五官却生得大气,一点不像那些粉面书生般阴柔造作,却也不显得粗犷敷衍,很是像书里走出来的人,比沅宁所想象的还要更加好看几分。
  视线对上,沅宁不由得心中一痒,慌乱地垂下视线,耳朵尖都在发烫,竟然有些不敢细瞧。
  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好快,快得他都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几乎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
  “你、不是还生着病么,怎么还下地上来了。”
  “嗯……坐得有些久了,想起来透透气。”沅宁视线看向一旁,余光瞥见那被风吹得微动的衣摆,心也跟着摇摆起来。
  方衍年亦是不敢看他,原本组织好的语言开口便全变了味,竟然想不起自己原本是来做什么的了。
  他听见沅宁问他都带了些什么来,才笨手笨脚将手中提着的东西拿到窗台上,一样样介绍着,舌头却跟第一天和牙齿认识似的,好几次差点被咬。
  沅宁其实没听清方衍年都说了些什么,那爽朗却带着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响,除了觉得好听之外,竟然跟听那唱曲儿似的,光听声音,听不见内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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