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娘 第36节

  “她是怎么疯的?”许素霓刚说完,就听到了从殿外传来的“陛下”二字,当下顾不上霞霜的回答,起身就迎了过去。
  短短三年过去,原先浑身凶煞杀伐之气的男人气质逐渐内敛,不怒而威且盛满了掌权者的威压和疏离。
  “你来了,我还以为你最近忙得很。”许素霓并不喜繁重华丽的服饰,所以在寝宫中都会选择穿,较为轻便利索的窄袖胡服,唯有眉眼间褪去了当年的任性蛮横,变得越发端庄典雅。
  “我就算在忙,抽空陪你吃个饭的时间还是有的。”秦殊来时快至饭点,宫人便知道陛下中午是要陪皇后娘娘一块用了。
  等宫人端着菜肴上来后,夹菜到他碗里的许素霓难免说起了先前一事,唯眸底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我听说她疯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她在说起那女人时又带着万分的小心,生怕他心里头还惦记着对方。
  正在吃饭的秦殊头也没抬,只是把她夹来的菜吃了个干净,“你不必用她来试探我,我还没挑食到什么货色都放在眼里。”
  被看穿了心思的许素霓掩饰心虚的笑笑,“我这不是担心吗,不过她怎么就疯了。”
  许素霓说完才想起来,她是一个死了男人又被婆家赶出家门,就连娘家都嫌她丢人要清出族谱的寡妇。何况当年旧事并非秘密,多的是想要用她人头来投机取巧之辈。
  如今疯了,总比死了要强,最起码还留有一条命在。
  他们口中疯了的女人,正张嘴吐出前面撕咬下的皮肉,抬手擦着被打破皮的嘴角。
  那双狭长的桃花眼中哪儿有半分疯癫失智,有的只是一片澄净的清明。
  若非她疯了,那些迫不及待想要她命的人怎会轻易放过她。
  毕竟他们是那么的自大,自大傲慢到了目空一切的地步,又怎会去低头俯视被他们宣判了死刑的自己是真疯还是假疯。
  他们在意的,只有迫不及待指着她的鼻子嘲讽她,怜悯她,最后在假惺惺的说上一句可怜。
  宋令仪确定没有人跟着自己后,依旧没有松开怀里抱着的枕头。
  从她装疯卖傻到现在,已然过去了整整五日,五日里她用脚走完了建康的每一处街道,每一块青砖。
  最令她感到恐慌的是,她依旧没有夫君的半点儿消息,即便如此,宋令仪仍不愿做最坏的打算。
  夫君是个重诚守诺的君子,答应了她的事肯定会做到。
  “你好,请问你是祁夫人吗?”一个瘦骨伶仃的小乞丐忽然钻了过来,见四周无人后往她手里塞了封信,说,“这是一个大哥哥让我交给你的。”
  此刻的宋令仪顾不上会被发现她在装疯,一把抓住他的手,眼眶发红的迫切着追问,“让你送信的人是谁,他现在在哪里!”
  “快说,让你送信的人在哪里。”说第二遍的时候,宋令仪不止是声线发抖,连握住他手的指尖都在发抖。
  “死了。”被她给吓到的小乞丐怕她没有听清楚,又字正腔圆的重复了一遍,“那人死了。”
  “还有你抓疼我了。”小乞丐原本听别人说她疯了还不信,现在看她,这不正是疯了吗。
  “死了,怎么可能会死了。”泪水从眼角滑落的宋令仪咬着发酸的腮帮子,摇着头竭力否认。
  “不会的,肯定不会是他。”双眼缠满血丝的宋令仪忽然盯着他,咬牙道,“在哪,我问你他在哪里!”
  小乞丐被她疯癫的动作给吓得哇哇大哭,拍打开她的手要挣脱开她的桎梏,“疯子,你这个疯子放开我,我都说他死了,你怎么就不信。”
  手腕被掐的宋令仪根本感觉不到疼,有的只是麻木的焦灼心切,和那无处不在的窒息感,“说,他在哪里!”
  “他就死在破庙里。”嚎啕大哭的小乞丐现在后悔,非常后悔,早知道就不要他的十两银子了。
  小乞丐嘴里的破庙,就在附近。
  那里宋令仪曾远远路过一回,但她并没有进去过。要是她当时进去过,现在情况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但是,无人能告诉她这个答案。
  走进即使白日里都昏暗得不见一丝光亮,只有层层灰尘起伏的破庙时,泪水不受控制往下滴落的宋令仪在心脏抽痛中明白了,何为近乡情怯。
  她不希望里面的人是他,也不应该是他。
  他应该是笑着出现在她面前,将她轻柔地抱进怀里,告诉她:“曼娘,我回来了。你看,我答应过你的事,何曾失言过。”
  而不是冷冰冰的,孤零零地死在一间和他身份地位完全不相匹配的破庙里。
  “我已经带你来了,我走了哦。”小乞丐走之前,不放心地挠了一把头发。
  也幸亏现在天冷,尸体放一个月都不见得会发臭腐烂。
  宋令仪的眼泪伴随着沉重的脚步颗颗滚落,在靠近那具早已僵硬的尸体时,嘴唇翕动着全是悲戚的苦涩,难过悲伤得连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
  她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脸,就站在原地,直到站得双腿发麻才想起。
  夫君素来是个爱洁之人,他肯定不愿意被自己看见他如此脏污的一面,哪怕是走,也定希望自己走得体面才对。
  指尖发颤到僵硬的宋令仪取出身上,早就称不上干净的帕子,正要为他擦拭着脸上脏污。
  忽有一道光亮从窗边泄进,带着圣洁般落在他的脸上,也令宋令仪捏在手中的帕子一松,径直坠地任由狂风卷起。
  只见躺在稻草堆里的尸体不是夫君,而是穿着夫君衣服的沈妄。
  他死的时候定是极为痛苦和不甘的,否则怎会连眼睛都闭不上,就那么瞪大着眼,伸出着手希望能有人来救他。
  喉咙滚动发出异响的宋令仪的一颗心在大起大落下,是泪流满面的抱着膝盖蹲在一旁大声痛哭。
  既庆幸躺着的人不是夫君,又害怕夫君失了和她的约定。
  在精神极度崩溃下,宋令仪听到了破庙外逐渐有人靠近的脚步声。
  并非一人,而是好几个,下盘沉稳有力的习武中人。
  抬手抹走眼角泪水的宋令仪不确定来的人是谁,只知道但凡对方过来,看见破庙里死去的沈妄,哭得眼睛红肿的她,必能联想到她是在装疯卖傻。
  目光划过四周。
  天寒,寺庙里多的是干燥的稻草和堆积的木柴,地上甚至还有乞丐过夜后留下的火堆灰烬。
  秦殊从翊坤宫离开后,心情格外烦躁得看什么都不顺眼。
  人不知不觉中走出了皇宫,来到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又陷入了不知去哪的迷茫。
  揣摩君心的李德贵斟酌一二后,提议道:“陛下不如去看下那位,看她究竟是真疯了,还是在装疯卖傻。”
  眼睑垂下的秦殊并未拒绝,诚如李德贵所言,他确实想要看她是真疯还是假疯。
  得知她去了间城南破庙后,人刚至破庙外,就看见破庙里着火了,滚滚浓烟冲天而起,却没有一人要进去救人的打算。
  在秦殊心中,与其让她继续疯着,倒不如真让她烧死算了。
  可是天并不遂他愿,就在肆虐的火舌快要吞噬门边。将里面所有都饱餐一顿时,一个虽狼狈仍不显容貌清丽的女人慌不择路中跑了出来。
  即使三年多未见,仅是见到她的身形,秦殊当年被她一箭射中的胸口都在隐隐作痛。并不断诉说着,这个女人对他的心狠,以及自己对她的恨意。
  放火烧破庙的宋令仪在大火蔓延开来后,迅速从地上抓起一把灰涂抹在脸上跑了出去。
  出去前,不忘看了一眼躺在原地,双眼紧闭的沈妄,最后仍是咬着牙狠心离开。
  跑出来的宋令仪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秦殊,只是一眼,她就迅速收回目光,惊恐未散的抱着怀里的枕头。
  宛若一个安抚受惊孩子的母亲,拍打着孩子的后背,低低安抚,“誉儿不要怕,娘亲已经带着你跑出来了。”
  “大火不会烧到我们的,誉儿不要哭,娘亲会保护你的。”
  周身气压骤低到极点的秦殊见她完全无视的从自己身边走过,怀里还抱着个脏兮兮的破枕头当孩子安抚,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可笑。
  她看着,倒像是真疯了。
  但,要是真信她疯了的自己,看起来才是真疯了。
  眼观口,口观心的李德贵当即拦住宋令仪的去路,扯着松垮的皮肉笑着说,“祁夫人,不知你还记得咱陛下不?”
  突然被拦住去路的宋令仪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仓惶瞪大的浅色瞳孔中全是戒备,紧抿着唇,抱着怀里的枕头往后退,忽地发出凄厉的尖叫,“坏人,你们肯定是想要抢走我誉儿的。”
  忽地又目露凶狠,“我告诉你们,誉儿是我的孩子,我不允许任何人抢走他!”
  李德贵急得连忙否认,“哎呦喂夫人,我们没有想和你抢孩子的意思。”
  “滚开,我不会让你们抢走我孩子的,你们都给我滚开!”就在这时,宋令仪久未进食的腹部传来了打雷般的声响。
  秦殊正蹙起眉头,立马有人把刚买来的一篮子,还冒着热气的馒头递了过去。
  正要跑走的宋令仪闻到馒头的香味,脚下如生了根,眼睛直勾勾盯着那篮子不放,仿佛下一秒就要冲过来,狼吞虎咽地将篮子里的馒头全塞进肚子里。
  秦殊看着眼前疯疯癫癫的女人,抓起一个馒头放在她面前晃了晃,“想吃?”
  吞咽着唾沫的宋令仪正要点头,只见秦殊拿着馒头的五指张开。
  白胖蓬松的馒头落在地上,滚了满身灰尘。
  不嫌弃脏的宋令仪咽了口唾沫,正要弯腰蹲下去捡起来,另一只脚比她的手要先有动作,还险些踩到了她的手。
  秦殊抬脚碾上那颗馒头,后恶劣至极地抬起脚,让她看着那被踩得面目全非的馒头,“你不是疯了吗,那就把它吃下去。”
  “只要你吃下去,我就信你是真疯了。”
  宋令仪耳边回荡着他恶意羞辱的话,清楚他应该不信自己是真的疯了,否则也不会亲自出现在她面前试探她。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的就是他。
  视线落在那被踩得面目全非,混合着泥土石子的馒头,指甲掐进掌心的宋令仪后背激起一片颤栗,更多的是涌至喉间的恶心。
  无论她内心有多抗拒,哪怕恶心得作呕,她都要忍着恶心将那馒头捡起来,还要感恩戴德,像吃到美味佳肴般吃进肚里。
  而不是,恶心得吐出来。
  “怎么不吃,祁夫人是嫌这馒头脏了,配不上你高贵的身份了吗?”秦殊犹如鹰隼的眸子落在她身上,如同刀子般锋利得要割开她的衣衫,划开她的脂肪皮肉,直窥她虚假的谎言。
  “既要装疯,何不装得像些。”
  李德贵在一旁看着,虽有些心疼当初如此清贵的祁夫人落得如此境地,难免于心不忍。
  若是祁夫人性烈些,当初随着祁太傅一块儿走了。说不定就不会疯了,还能落得下一个体面。
  宋令仪呆呆得好似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饿极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即便被踩脏,踩扁了依旧散发着香味的馒头。
  秦殊退后一步,就猛地听见了一道吞咽口水的声音。
  这种声音一般只会出现饿极了,或是见到珍馐美味之人的嘴里。
  在他刚退后,原本还在犹豫中的女人猛地扑了过来,而后迫不及待的把那团脏污的,混合着黑雪脏土石子的馒头塞进嘴里。
  像极了一头饿了许久的野兽,正在粗鲁的进食。
  “够了!”在她把馒头塞/进嘴里的那一刻,额间青筋暴起的秦殊大喝一声就要去夺走她手上馒头。
  在他朝自己伸手后,身体觳觫着缩成一团的宋令仪迅速大张着嘴,拼命地把馒头全塞到嘴里。
  好像只有这样,他就不能抢走自己的东西,她难受的肚子也会舒服些。
  “吐出来,我命令你吐出来听见没有!”见阻止不了的秦殊眉心一跳,伸手就要从她嘴里抠出那团不能吃的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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