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升斗小民,面对权贵,毫无抗衡之力。
  上回,是胜业寺。那次,是萧瑀帮了她。
  那次之后,她虽有沮丧,可到底很快就想开了。她想着,那次的事,不过是偶然。所以她继续,她依然迈着步子往前。
  可,又一次,权贵们又一次骄傲地站在高处,言称要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他们。
  她为家里带来了灾难。
  纵然平阳公主的庄子暂时提供了容身之地,可之后呢?之后,又该如何?若她坚持,若她继续,是不是,会为家里带来更大的灾难?
  她迷茫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沮丧袭击了她,她连勉强挤出一个笑,都不能。
  “阿遥啊。”
  瞧见了她的神情,李愿娘叹了一声,不急着安抚,却问:“你知道我十三岁时,遇到了什么吗?”
  “什么?”
  李星遥眼睫毛颤了一下,定定地看着李愿娘。
  李愿娘招手示意她上前,而后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道:“我十三岁时,遇到了同你差不多的事。我做了旁的小娘子不会做的事,为家里带来了非议。”
  “是……什么事?”
  她好奇问李愿娘。
  李愿娘却不回应。
  “以后,我会告诉你的。你只要知道,我做了在所有人眼中看来,大逆不道之事,亲戚,朋友,家人,指责我,说我丢了家里的脸,说我阿耶和阿娘,不会教养我。”
  李愿娘的声音极轻极轻,说到后来,她还笑了。
  十三岁时,她乔装打扮,混进了军队之中,她同那些男儿一道上战场,她甚至,还打了胜仗归来。因为太厉害,甚至有那不服输的,跟着她,想要烧了她的家。
  可,一把火放下去,才知,原来她是唐国公的女儿,原来,她竟然是女儿身。
  亲戚,朋友,家人,纷纷怪罪于她,说什么,一个娘子,如何能上战场?她说,北朝有花木兰,替父从军,花木兰能上战场,她如何不能?
  可那些人说,花木兰是花木兰,她是她。她姓李,是唐国公的女儿,纵然唐国公需要子女上战场,也轮不到她。
  她前头,还有大兄建成。
  她不服气。
  被李渊关在家中思过时,是阿娘,已经没了的阿娘告诉她:“悬黎啊,你抬头看一眼外头的夜空,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她回说:“阿娘,我看到了无数繁星。”
  阿娘摇头,说:“不,不是繁星,我看到了,哪怕在无边黑暗的夜空里,还依然发着光的美玉啊。”
  悬黎悬黎,是为美玉,是在夜里,依然还能发光的美玉。
  阿娘给她起名悬黎,可在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了这个名字里所藏的蕴意。
  她抬头,再度看天。
  但见夜空中,有无数浩渺的繁星。她看的到它们,摸不见它们,但她知道,它们在悄悄地发着光。悬黎,也会发光,她甚至,比那些繁星,还要璀璨光耀。
  她悟了。
  她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她想要从军,想要像古往今来那些英雄一样,驰骋于沙场。
  所以,从那一日起,她越发坚持自己。
  她做到了。
  曾经,做到了。
  “阿遥啊。”
  她又唤女儿的名字,说了从前她的阿娘对她说过的话:“你抬头看一眼外头的夜空,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好多星星。”
  李星遥的眼睛透过窗,落在外头的夜空中。
  她看到,好多星星连成片,在向她眨眼。
  她够不着那些星星,可她能听到:“叩问你的内心,问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若是想要,那便坚持。世间事,没什么大不了。”
  世间事,没什么大不了。
  这句话恍若利刃破开迷雾,一切的迷惘,瞬间消散。
  李星遥笑了,说:“阿娘,我明白了。”
  窗外,有一颗星星落下了。
  然有更多的星星,悬挂于高高的天顶,依然倔强地发着光。
  一夜,静悄悄的过。
  星星全部滑落的时候,天亮了。
  李星遥醒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李愿娘已经早早起床出去了。她坐在床上,揉了揉眼睛,脑海里回忆起的,是昨晚的那一幕。
  昨晚,李愿娘同她一道看夜空。
  李愿娘最后说:“阿遥,我一开始不想让你种菰烧砖,不是因为,不相信你能做到,而是,怕你累着。”
  她点头,说:“阿娘,我都知道的。”
  后来,她迷迷糊糊睡着了。只记得睡着前,李愿娘在她耳边说:“阿遥,睡吧,阿娘在,阿娘一直都在。”
  现在,阿娘应该是上值去了。
  她心里有数,便起了身。梳洗完毕,又按照昨日李愿娘交代的,去庄子西南角,一处有马厩的地方等着。
  干等着,也是无聊,可知道自己是来避难的,也不好乱走。
  她便坐在一处石头上,只等着李愿娘来。
  因马厩地处偏僻,周边少有人来,是以任何风吹草动,都传到她耳里。她仍在想昨日的事,可恰好,有人经过,提起了尹阿鼠之事。
  那小娘子道:“昨日城南出了大事,你听说了没?”
  “听说了。”
  另一个小娘子应了声,问:“是尹家的仆从被人射瞎了眼睛的事吧?”
  “是,那尹家人,总共被射瞎了八个!”
  “八个?不是七个吗?”
  接话的那小娘子有些惊讶,许是意识到自己道听途说的有误,忙又道:“我听人说,瞎了七个。七双眼睛,十几个血窟窿,瞧着,怪瘆人的。”
  “是八个。”
  最先说话的小娘子又出了声,道:“尹家人到城南,不知做什么,偏生惹了事,碰上了硬茬。今早那尹府的执事,带了几十号人去城南找人,说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罪魁祸首找出来。”
  “罪魁祸首?”
  又一个小娘子接茬,嗤笑了一声,道:“尹家人一向作恶多端,尹家的仆从,在长安城作奸犯科惯了。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依我看,此事,说不得是报应。但愿那位好心人,此次不被抓到。”
  几位小娘子又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
  李星遥坐在原处,手心却忍不住攥紧了。
  她留心细听,又听得:“对了,今早长安城里还出了一件异闻,你们可有听说?”
  不知哪位小娘子又开了口。
  末了,小娘子又道:“昨日城南,有人放了箭,射瞎了人。今早,城北,也有人放了箭,射瞎了,鸟。”
  “可是王中允的鹞鹰被人射穿一事?”
  又一个小娘子出了声。
  其他小娘子接茬,道:“王中允,可是东宫的王珪?”
  “鹞鹰,是太子殿下的吧?”
  “想来是太子殿下的,太子殿下,不是最爱养鹞鹰吗?那王中允,可不是个爱游猎的。”
  “应是如此,王珪常在东宫走动,是太子殿下的心腹,太子出征在外,那鹞鹰定然是王中允帮着养的。”
  ……
  小娘子们叽叽喳喳说了好久,忽有人问起:“那,射中鹞鹰的人可有被抓住?太子爱鹞鹰,那人,怕是要倒霉了。”
  “这,就不知道了。”
  先头提起此话题的小娘子出了声,顿了顿,又道:“我只知,王中允外出,带了两只鹞鹰。那人一箭射穿两只鹞鹰,王中允大怒。”
  “怎的城北也出了个神箭手。一箭双鹞,这世上,可没几个人能做到。”
  “你们说,该不会……”
  交谈声渐小。
  李星遥瞧不见众人表情,却将方才那些话听在了耳里。她反复回想那句“怎的城北也出了个神箭手”,心中忍不住,想的多了。
  王阿存箭术了得,此前她并不知晓。
  因养伤之故,又因性格使然,王阿存并未提起也并未展露出自己在射箭一项上的本事。可昨日,在曲池坊,他一箭正中眼珠。
  之后,他射出去的每一箭,都箭箭直中目标。没有射偏,没有收着力。
  如此箭术,出神入化,的确能做到一箭双鹞。
  可昨日,明明最后,他的手,伤情恶化。那一箭射偏了,他无奈之下,不得不请她帮着托着弓,最后射出那几箭。
  手伤了,无法拉弓,应该……无法一箭双鹞吧。
  心中摇摆不定,一个声音告诉她,他那么厉害,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到,况且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前脚城南出了事,后脚城北王珪的鹞鹰就被射中了。
  另一个声音却又告诉她,不是他。他手伤了,若再引弓搭箭,便是雪上加霜,不想再要那只手了。
  想到那只手,心中几多焦躁。
  那只手,过于命途多舛了。
  起初,是她错买了驴,将他怼进河里,伤了他的手。
  之后,家中墙塌了,虽是偶然,可他那只眼看着要好的手,又再次被断壁残垣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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