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可口的巧克力棒沾满了灰尘与水泥颗粒,我胃口全无,把它用纸巾包起来远远地丢进垃圾桶。
  隔着车窗上的透明黑色贴纸我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走到小区垃圾站附近,抬手扔掉的东西准确无误落在桶里,才转身走开。
  我没看清楚具体是什么,只看见那是一小团白,她的手腕空空的。
  “晚晚,”喻瀚洋打开车窗,“上来,我送你去画室。”
  “姥姥她怎么了?”
  画室在高教区的一所大学旁,我重新系好安全带,车拐了好几个弯出了中心区开到环城高速上,我率先开口打破了安静的氛围。
  “哦,没什么,她隔壁邻居打电话来说她在外面被一辆电瓶车别了一下,摔了一跤,”前方拥堵,他减速停住,顺便擦了擦镜片,“人老了,磕一下碰一下都比咱们危险的多,不能不当回事儿。”
  枢城在临州的西北,开车差不多两个小时,之所以叫这个名,是因为枢江这条水上要塞贯穿了城市。
  在跨江大桥上喻瀚洋车开得飞快,我打开窗子,被风里密匝匝的灰尘堵得喘不过气,便缩回去隔着黑玻璃眺望桥下宽阔的水。
  这是我长大的地方,但我对它的记忆仅限于小区那一带:单行道、小地摊和建造时间十五年打底的老小区,勉强算得上枢城的风土人情。
  喻瀚洋在市人民医院门口停车,接了个电话,转头又开出去,跟着导航绕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了那个没有牌子的小区,从一群乱停的电动车里开进去。
  “囡囡。”姥姥开门看到我,第一反应是立刻用没拄拐杖的那只手一把把我拽进去。
  “怎么还是这么瘦啊,你告诉婆奶奶,是不是他跟那个女的欺负你,不给你吃好的?”她愤愤地瞪了眼手里拎着补品的喻瀚洋。
  “奶奶,我平时都在学校里吃的。”我无奈地拨开她的手。
  姥姥是我上初中那年从向下搬到枢城来的,因为杨纯一周回不来几次,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和这个小老太太一起过度过的,自从杨纯去世后,经常嚷嚷着住不惯城里的姥姥突然安静下来,一直守着这间破屋子,理由是舍不得按年付的租金浪费了。
  “学校里食堂菜不好吃你就上外面买嘛,”拐杖头包着的牛仔布已经破得只有一层网了,在起翘的地板上敲得哒哒响,“没钱婆奶奶给,这个年纪又要学习,苦的很,不多吃点怎么行?”
  卧室的玻璃柜里本来只摆了一张外公的遗像,他死的时候很年轻,照片是从结婚证上抠下来的,现在旁边又摆了个和他神态极为相似的女人的照片。
  “你说你,非要跑去跟他住,唉……”姥姥背驼得更狠了,“在这边上学多好,婆奶奶天天给你中午晚上送饭吃。”
  她从抽屉里翻出一块布包,解开一层又一层的细绳,从皱巴巴的卫生纸里面取出叠成卷的百元钞票塞进我手衣服口袋底,不放心地拍了拍:“千万别省着,该买啥就买啥,不够再跟婆奶奶要,我卡里还有不少钱。”
  “你爸现在有钱了,但他跟别人成家了,还有了孩子,肯定对你不会上心的,那也是个小丫头吧,跟你一样大?”说着,她嫌弃地啐了一口。
  “您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做个详细的检查,钱我来出。”
  姥姥摔倒后这几天一直是舅舅和舅妈在照顾她,可她坚持说自己没事在医院住着憋得慌,他们夫妻俩又在外地上班,只好依她的意思放老太太回这里住着。
  “我这把老骨头不用你可怜,”姥姥没有转过头来看他一眼。
  姥姥想留我住一晚,家里不是没有衣服,全被她洗干净晾好了好好地放在,但她舍不得我一个人再坐好几个小时的大巴回临州,天黑之前,我跟着喻瀚洋回了临州,她想给我打包吃的,又怕好东西被“坏女人”惦记,最后我只带了中午剩下来的红烧鸡和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子上了车。
  “我给你姥姥留了银行卡,密码也给她了,现金我也留了,”喻瀚洋咳了一声,“你舅舅那家打算把她接过去,老太太一个人住不放心,有人照应着好。”
  我没说话。
  “今天太晚了,还要去看你妈妈么?”
  车灯照亮了小区门口卖蔬菜的老年人,他们着急忙慌地把自己摆摊的塑料布往旁边扯,生怕被车轮子压着了。
  “你要想去的话,我开快点也来得及。”
  “不去。”
  他不了解姥姥的为人,那些钱最后只会被她想尽办法塞回我手上。
  “那……那咱们在这边找一家饭店,还是等回去了再吃?”
  “我不饿。”
  我感觉到困意一阵阵袭来。
  “晚晚,你画画的笔呢?”
  “忘拿了。”喻舟晚迅速跳下车。
  “我明天下班给你带吧。”
  “不,画室人多,会被顺走的。”
  喻瀚洋下车抽烟,喻舟晚不到两分钟又回来,手里多了一卷笔帘。
  我是被对话和开车门的动静吵醒的,本来克制不住地想闭上眼继续睡,怀里空空如也,我倏地睁开眼,伸手在车座底下摸索,摸到了角落里的包带,才松了口气。
  喻舟晚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眼,又重新坐直。
  “晚晚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喻瀚洋刻意在外面多呆了会儿,身上的烟味散了不少,但在密闭的车里依旧熏人,“过几天我有几个朋友要来临州,人多热闹,提前办了吧,到时候等你生日那天,就给你重新买个蛋糕,咱们一家好好吃个饭,行不行?”
  “随便。”喻舟晚说。
  “那我今晚把酒店定好,记得让你妈妈帮你选套好看的衣服,正式的,也不一定非要礼服。”
  石云雅不在家,喻舟晚回家后迅速进房间反锁门,喻瀚洋刚想说教她关门不要这么粗鲁,盯着门数落半天始终没听到回话,他愣了一下,想不明白自己哪句话惹女儿不高兴了,示意我去敲门看看。
  我打了个哈欠说太累了,没搭理他的要求。
  她是在躲着我而已。
  我用微波炉热了红烧鸡,在等待的时候顺便打开了老旧的木盒子,里面是一套金首饰,耳环手镯项链,唯独缺了戒指。
  我在杨纯和喻瀚洋的结婚照上看见过这些,上面的花纹也一致。
  盒盖摸着粘手,我打开背包,果不其然里面全是油渍和汤汁,肯定是掉下来的时候盖子松了,包里的钥匙和钱包全脏得不像话,侧袋里的纱布弥漫着一股酱油味,我随手把它扔进垃圾桶里。
  本来不觉得饿,一碗鸡肉下肚,我忽然又觉得没饱,从水盆里捞出钥匙打算下楼买点夜宵。
  “喻舟晚,我下去买吃的,你要带什么?”
  我敲门无人应答,耳朵贴在门上又听不到动静,站定了一小会儿,确定她真的不打算搭理,干脆自己出去。
  附近经常有城管巡逻,方圆十里没有摆摊,吃不到垃圾食品。我对正餐没兴趣,唯有小区便利店的关东煮能垫肚子,我顺便买了点虾片消磨半夜写作业的无聊时间。
  上楼前我给姥姥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和她闲聊了一会儿,我刚准备挂断电话,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从电梯里走出来。
  “喻舟晚,”我习惯直接喊全名,“你去哪?”
  她这才看见蹲在阴影里的我,“去买东西。”显然她不想和我搭话,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买什么?”我追上去,隔着袖口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却跟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使劲把我推开,我差点后仰摔到路边的绿化带里。
  但喻舟晚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扭头就走。
  我有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像是用了威胁和引诱暂时使猎物屈服,但离了特殊手段,仍然不能使她从听从我的指令,即便身体上占了优势,心理上仍然无比抗拒。
  她袖口有炭笔残留的黑色粉末,我手指和手心里也留下了灰色痕迹。画室不适合穿长袖,即使穿了也必须配套袖保护衣服,她今天显然是忘了。
  我小跑着追上去,扣住她的手肘,直接拽起袖子。
  手腕上一大片醒目的条带状淤血,有些地方还是肿起的,她疼得皱了皱眉。
  我顿时头晕眼花。
  从药店老板手里接过药和纱布,我无视他的推销,将几个盒子扔进塑料袋里。
  喻舟晚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直到回家之前没有和我说一个字。
  她换回拖鞋,站在房门口盯着我,伸手示意我把药给她。
  我绕开喻舟晚,推门进去,拽着她坐到床上,不忘顺手锁门。
  喻舟晚站起来,我摁着她的肩膀又让她坐回去。
  “袖子卷起来,”我拧开药水瓶子,“给你涂药。”
  可以肯定的是淤青不是昨晚留下的,密密麻麻,而且几乎三分之一个小臂都被沾满了。
  我盯着喻舟晚的眼睛,想等她开口时从中找出一点说谎的痕迹,可她的嘴闭得很紧,等我涂完药缠好绷带,她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面瘫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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