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临到正午时,太阳还未出来。杨知澄迷迷糊糊地,眼前忽然掠过一抹黑色的身影。
  他猛地睁开眼,只见那斗篷人越过旅店大门,向外走去。
  顾不得许多,杨知澄一下子跳起来,悄悄地跟在斗篷人的身后。
  他的步伐很快,一离开旅店,便沿着青石板路,径直向桐山街内部走去。
  杨知澄一路小跑,越过准备和他打招呼的山羊胡子老板,一把揪住那人的斗篷领。
  “等一下,等一下。”没等斗篷人说话,他便率先开口道,“你是新来的?”
  斗篷人被杨知澄这么一扯,身体却是纹丝不动。笼罩在兜帽下的下颌微微一转,他停下了脚步。
  “抱歉,与你并无干系。”斗篷人淡淡地回答。
  “每年都会有很多你这样的人到街上来,也有很多人住我家店。”杨知澄没放手,看着斗篷人,露出笑容,“但他们都死了。”
  “你和桐山街的人不一样,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
  斗篷人看着他,不说话。
  “你活不下来的。”杨知澄笃定地说,“街坊邻居的脾气都很古怪,也不是什么好人。像你这样干净的东西,他们最喜欢了。你看——”
  他向着旁边一户人抬了抬下巴。那户人家门口晃荡着一个小男孩,脚边滚着一只缝得破破烂烂的皮球。他头大大的,脖子却很细很细。触碰到杨知澄的眼神,他顿时身子一缩,露出怨毒的表情。
  “看到他的皮球没,”杨知澄看着斗篷人,笑容扩大几分,“上一个住我们家店的人,头就在球里。”
  斗篷人的反应仍然平平。过了几秒钟,他许是意识到杨知澄不会轻易放手,便很轻地叹了口气。
  “小兄弟。”他的声音很好听,掠过杨知澄耳际,“谢谢你的好意。你一个活人,在这里生存很难了。我的事,你最好不要掺和。”
  ……活人。
  杨知澄极轻地激灵了一下,但下一秒,又重新笑了起来。
  “好吧。”他又一次在斗篷人这里受了挫,“可你不要住那间屋子。那间屋子里死了很多人,我爸后来住过一段时间,出来之后,精神就出了问题。”
  他眨了下眼,语气加重:“我爸白天总在屋里睡觉。可是只要醒过来,就会到处跑。那个时候,你可千万别给他开门——他是个神经病!”
  斗篷人也不知有没有听进他说的话,只是又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多谢。”他说。
  杨知澄终于是松开了手。当斗篷离开他指尖的那一刻,那人便飞快地迈步离开,不多时便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算了。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杨知澄遗憾了一两秒,便踏着青石板,往回走去。
  “诶,怎么不理人啊。”山羊胡子见他路过,又伸出手,“看看我的画,看看画啊!”
  杨知澄充耳不闻。他一脚跨进旅店,刚想上楼,忽然在后厨里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这地方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妈妈的声音咬牙切齿。
  “阿恒已经成了那样,那小兔崽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今天又给我送了三斤‘鬼肉’,差点给我丢了半条命!”
  她停顿了一会:“再这样下去,我也得折在这里。今天还来了个解铃人,身上一股味……我把他扔那间房了。正好让他帮忙消耗那堆‘鬼肉’。”
  “……我晓得,我晓得这事的利害。他走不脱的,进了桐山街,还想离开?”
  妈妈笑了一声,声音里掺杂着细碎的恶意:“再说了,要不是这小兔崽子是我们好不容易从那个死女人肚子里保下来的,我才懒得伺候,直接让他和那解铃人一块死了干脆!”
  那个死女人?
  杨知澄眼睫轻轻动了一下。
  他的表情短暂地停滞,但下一刻,又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我知道利害,我知道,不会坏事的。”妈妈仍在满口地答应着,“时间也不久了,再过一个月……”
  杨知澄一脚踹在椅子上,木椅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后厨传来丁零当啷的声音,好像碗筷被砸到了地上。没过一会,妈妈从后厨探出颗脑袋,她的面色格外地苍白,额头上还冒着冷汗。
  “阿澄,你回来了?”她强笑着,“那客人呢?出去散步了?”
  “噢,也许吧。”杨知澄伸了个懒腰,瞥了她一眼,“什么时间?再过一个月,你们要干嘛?”
  妈妈一愣,表情变得愕然。她的眼睛里,惊恐、怨毒、生气、茫然等情绪飞快地闪过。
  杨知澄无辜地看着她:“怎么了?一个月后要搬家吗?我早就不想在这破地方住了。”
  见他真的没有听到前面的话,妈妈的神情才稍微放松了些。
  “你不要管。”她恶狠狠地说,“不是你该管的事!”
  撂下狠话,她转身准备回到后厨。但没走两步,她猛地回过头:“那客人的事,你不要插手,否则……”
  她阴冷地笑了笑:“我会叫你爸来,好好管管你。”
  “喔。”杨知澄耸肩,“那好吧,不管就不管咯。”
  妈妈推开后厨门。杨知澄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靠坐在后厨的躺椅上。中年男人皮肤黝黑粗糙,留着短短的胡子。但整张脸却带着股晦暗的病气,双眼紧闭,嘴唇乌紫。
  “你爸还在睡。”妈妈的声音传来,“不要吵醒他。”
  杨知澄丢下妈妈,小跑着上了楼。这间旅店里,留给他的房间在3楼楼梯口,掏出钥匙,打开上锁的木门,他便飞快地躲了进去。屋内光线昏暗,一个巨大的、工艺精美的雕花衣柜直愣愣地杵在房间里,占据了相当大的面积,让小床只能可怜巴巴地挤在房间一角。
  杨知澄一屁股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半开的窗户。
  窗外是十几年如一日的阴沉天际。淡灰的天空上,漂浮着几朵细细的云。桐山街偶有下雨的时候,那时天空会变成铅灰色,重重的雨云压下,就如同一只禁锢着长街的牢笼。
  杨知澄从来没在下雨时外出过。每当这时,妈妈都会如临大敌地将所有的门窗死死关上,缝隙都用布条堵死。待到雨停,才敢开门营业。
  今日是本月开门营业第一天。
  杨知澄摸了摸窗框上积累的水迹。
  他晃晃悠悠地度过了一整个下午。晚饭时分,那斗篷人仍旧未归,杨知澄想找他说说话也没机会。
  妈妈炒了盘肉,木桌上母子二人相对而坐,无话可讲。街道外偶有交谈声,飘忽地传来,忽近忽远。
  夜色降临,斗篷人还是不见踪影。
  杨知澄在门口蹲了一晚上,蹲得对面的糖画店铺支起摊位,烧着甜腥味浓重的糖水时,都还没回去。胖胖的老板举着铁勺,看着杨知澄,嘴巴咧得很大:“小杨,要不要来一个?”
  “不用了,谢谢叔。”杨知澄转身回屋,“生意兴隆啊。”
  “好嘞。”
  糖画老板笑呵呵的。他做了很多糖人,可店铺前却始终空无一人。
  等不来人,杨知澄便只好回屋睡觉。
  睡前他总习惯锁好门。一层门栓,一根铁链,还有木窗也要用门栓牢牢地锁住,一根手指都不能塞进来。做好这一切后,他吹熄屋内的煤油灯。跳跃的火光消失,黑暗如约而至。
  他慢慢地睡着了。
  说是睡着,其实睡意也并没有那么昏沉。所以,当温热湿润的液体滴落在他脸上时,他一下子就醒了。
  房间里还是一片黑暗。
  杨知澄摸了摸脸上的水迹,凑在鼻尖一闻,闻到一股浓重的腥味。
  他从床上翻身坐起,擦了根火柴,点亮了煤油灯。
  灯光亮起,映出手背上暗红色的血液。
  被褥上已然泅开一片湿润的血迹。杨知澄举着煤油灯,抬起头。
  他看见房梁上挂着一个体积很大的东西。
  他眯了眯眼,又将煤油灯举高了些。
  这下,他终于看清了。
  房梁上搁着一只尸体。
  尸体身形纤细,身上套着一件被血染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蓝花布衣。她嘴巴大大地张着,露出夹杂着血液的齿缝,双眼紧闭,面庞上泛着诡异的惨绿色。
  这不是他妈吗?
  她怎么跑到房梁上了?
  杨知澄没想到自己能看到这张脸,措手不及地愣了愣。
  就在这几个呼吸间,房梁上的尸体却蓦地睁开了眼睛!
  它瞳孔暴突,整只眼睛只剩下眼白,像死鱼一样恐怖。在阴森的煤油灯下,它发出了一声压抑嘶哑的怪叫,猛地一滚,便直直地砸在了床上!
  该死!
  杨知澄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屋门,熟练且飞快地解锁。
  可身后腥臭的气息飞速扑来,杨知澄额角见汗,赶在尸体扑上来的前一瞬一脚将房门踢开!
  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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