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周而复始,足足一个月。
  张绮年自嘲地笑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夏迩醒来,孙司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张总这几天出差,我来送你上课。”
  夏迩看了一眼他,低声说:“我自己坐地铁。”
  孙司机笑,“夏先生,可别让我们这些打工的为难啊。”
  夏迩第一次被人称呼“先生”,不自在地低下了头,“那我换衣服。”
  “嗯,在楼下等你。”
  孙司机下去了,夏迩去洗了个澡,准备换衣服出门时,却怎么都找不到毛衣。
  不对,不仅是毛衣,羽绒服不见了,围巾和手套全不见了!
  他着急地在几个房间里来回跑,还跑下楼去问孙司机,“是不是保洁阿姨给我送去洗了?!”
  夏迩知道每天早上保洁阿姨都会来一趟做早餐打扫卫生,今天他起得晚,阿姨已经走了。
  “我不知道,你自己去问。”孙司机躲闪着视线。
  “那你给我电话!”
  “我没有阿姨的电话。”
  “骗人,你什么事都替他干,你肯定知道保洁阿姨的电话!”夏迩来了情绪,使劲扒拉着车门,大喊着说:“给我电话!”
  孙司机深吸一口气,转过头说:“柜子里都是衣服,穿上说话,外面冷,你冻坏了我没法交差。”
  “我不管,你把我的衣服还给我!我的羽绒服还有围巾,那是赵……”
  夏迩倏尔收声,孙司机的眼神微眯。
  “赵什么?”
  夏迩抿了嘴,使劲憋着眼泪。
  “人家都不要你了,你守着那些有什么用,自我感动吗?你没看到张总为你付出了多少?你可不要辜负他的良苦用心。”
  眼见夏迩穿着件t恤站在料峭的寒风里,孙司机索性不跟他废话,下了车,架起他就回了楼。
  “你放开我!”夏迩双腿直蹬,挣扎着大喊,“你放开我,我不是他的奴隶,我有我自己的衣服!我就要穿我自己的衣服!”
  “张总说了,你年纪小,不知事,我们这些做大人的,都是为了你好。夏迩,你看看你所在的小区,静安最好的楼盘之一,嗯?多少人一辈子都住不进来,你穿成那样,不是丢张总的脸吗?张总对你那么好,你那几件衣服,值多少钱,我赔你就是!”
  “我不要你赔,我只要我的衣服,我的衣服……那是他给我买的衣服!”
  孙司机把夏迩扔进卧室,像卫兵一样站在门口,冷冰冰地说:“我劝你最好不要在张总面前提起那个人,穿好你的衣服,去上课,对了——”
  孙司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没人说你是奴隶,你只是年纪太小,还不懂什么叫做现实,也许等几年你就明白了,这是张总给你当零用的,没限额。放心,我只是接你上下学,不会限制你的人身自由。”
  “当然——”孙司机关上门时补充了一句,“着装除外。”
  第65章 幸福吗
  锵的一声, 扳手弹飞了出去,在脚手架里叮叮咚咚地往下掉。
  “小心!”
  眼见这扳手直冲一名推车的工人砸去,不知从何处伸出一只有力的臂膀, 于千钧一发之际握住了这从天而降的扳手。
  “嘶——”手掌间传来剧烈的疼痛, 一手抓住脚手架、半个身子都腾空的赵俞琛低头拧眉,脸现痛苦。
  “小赵!小赵!你手没事吧?!”
  “上面的人怎么回事啊, 要死人的!”
  “小赵啊, 你救了我的命啊!”底下工人夸张地叫道。
  赵俞琛从脚手架上跳下来, 把扳手扔给旁人,甩了甩右手腕, 笑着说:“没事, 还好没伤着人。”
  “天老爷, 这玩意儿砸的死人的!上面的人怎么回事!”推着水泥车差点被砸到的民工愤愤不平地找楼上人去理论了, 赵俞琛从围观的工友们中走出, 来到水龙头前, 用冰冷的流水冲刷肿痛的手掌。
  “小赵, 骨头没事吧?”一名工友好心凑上前来关心。
  赵俞琛摇摇头,说:“没事。”
  “要是骨头出了问题,要去医院拍片子啊。”这时,上楼理论的这名工人又跑下来了。
  “没关系的。”
  “嘿, 小赵,要不是你,我今天可算是交代在这里了!”这工人本身就亲近赵俞琛,今天被他救了一命,忍不住套起近乎,“小赵啊,听说你之前在上海工作?我姑娘也在上海打工咧, 做财务!大公司!”
  “那很好。”赵俞琛笑着点头,“前途无量。”
  “是啊,最近他们公司还要开个大项目,说是快完成了,什么明晟商场,你晓得吧,蛮有名的。”
  赵俞琛一愣,“明晟?”
  “对啊!明晟集团,我姑娘在总部工作!她总叫我别干活了,我就忍不住,嗨,我就是条辛苦命!”
  “蒋叔,您女儿在明晟工作?”
  这名姓蒋的工人自豪地说:“那可不,咱们村里唯一的985呢!你晓得吧,名牌大学,毕业就去大企业工作啦!”
  “嗯,是大企业。”
  “嗨,就是说,还是辛苦啊,我这也不是想给她多攒点钱嘛,对啦小赵,晚上去叔家吃饭吧,叔今天真得感谢你,救了我的命啊!”
  这时工头也过来了,问赵俞琛的手有没有事,见赵俞琛的小拇指变形,工头啧啧地说:“干活还是得使巧劲儿,下蛮力是不行滴!”
  “嗯,我会的。”
  “去医院看看吧!你有保险滴!”
  赵俞琛摇摇头,擦干净发肿的手,戴上手套,仰头望去,“没事,我心里有数,我先上去了,还有活儿没干完。”
  工友撇撇嘴,不再说话,就老蒋转身给家里打起了电话,说今晚有客人回来吃饭。赵俞琛来到淮南的这个工地上已经有一个月了,和明晟的工人们一样,他们对于这个奇怪的年轻既抱有亲切的好感,却又感到疏淡的距离。
  好像这个人既在这里,又不在这里。
  只是这里不是上海,淮南的这个工地规模小,工人大多都是当地的,外地人是少部分,赵俞琛在这里没什么朋友,他也不需要师傅带,灌水泥拧钢筋,他样样擅长,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下工时,赵俞琛也没什么事可做,除了和工友们偶尔聚一聚。他大多时间都会乘坐大巴车去寿县看一看,走过县医院,他也不知道去哪里。
  陌生的街道上,是陌生的人。赵俞琛走在这里,风很冷,他却不觉得累,怀揣他可以坦然承认的思念和狂热的爱,对于这样不理智的行为,他甘之如饴。
  老蒋问他,你老家寿县的吗?
  赵俞琛摇头,说自己家在湖北。
  奇了怪,往那里跑做什么?
  赵俞琛笑了笑,不做声了,他乘坐升降机来到建筑的顶部。初春时刻,万物躁动,积蓄了一整个冬天的力量在这个季节迫不及待地迸发。而赵俞琛的心里,却空荡得寒风作响。
  他只是含笑遥望远方,笑容里似乎并不含有悲凉。
  来到淮南市后,赵俞琛换了手机号码,彻底和之前的工友们断了联系,当然,也是防止夏迩会再给他发消息打电话。在换号码前他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是那个姓孙的司机打来的,他告诉赵俞琛,夏迩已经安顿在上海,辞去了酒吧里的工作,在跟随一名老师学习吉他,明年张绮年会帮助他报考音乐学校。
  他的母亲已经出院,目前在疗养中心,妹妹则已经返回学校,张绮年还帮她在县里租了房子,免得上下学辛苦,另外,孙司机说,律师为夏迩的父亲操碎了心,但好在有张总雄厚的财力支持,对方签署和解书只是时间问题。
  “你要做的就是,履行约定,绝不能和他有任何联系,更不要说见面,最好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赵俞琛沉默良久,只是问了句:“他……幸福吗?”
  孙司机愣了一瞬,却笃定地说:“幸福!这种好日子谁过着不幸福?!”
  “那就好。”
  赵俞琛挂了电话后,当天下午就去换了号码。
  坐在顶楼上,夕阳将他的面庞照亮。
  也是,如果一开始就没有自己,他原本也该过这样的日子。
  人和人之间的际遇,向来都是很奇妙的。际遇并不总以喜剧而结尾,相反,很多时候充满了遗憾与眼泪。
  赵俞琛快三十岁了,他已经很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再怎么明白,也不能阻挡他在每周唯一一天的休息日里,乘上大巴车去往寿县,游荡在那些早已没有他身影的地方。
  人们总是喜爱圆满的结局,借以逃避残酷的现实,可赵俞琛所热爱的真理基于法律的严酷调性,他从来都是直面命运的湍流,并不因此而抱怨。他一口一口饮下自己的杯,并不诉说自己的苦难。有时,当他置身于灰尘满天的工地内时,有一种强烈的震撼穿透钢筋水泥直达他的肉/体,告诉他,这世间每个人都在受苦受难,只是有的人一生都不曾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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