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我并不伤心——夏迩对自己说,反正不过就是回到原先的世界罢了。
夏迩本来就是没人要的。
他自顾自地笑了一眼,和张绮年对上了目光。张绮年看到他把手机扔在地上,站在原地,苍白的脸上分明挂着泪痕,却呆呆傻傻地笑着。
他走过去问,“还好吗?”
夏迩懵懂地仰头看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他张了张嘴,准备说自己很好。
可却在开口的刹那,他的心脏顿时一阵绞痛,痛到他无法呼吸,喑哑地喊出了一声,就栽进了张绮年的怀里。
第63章 没有家
夜晚, 在市内的唯一一所高档酒店里,夏迩闭目躺在床上。他没有生病,只是睡着了不愿意醒, 紧闭的双眸除了无意识地渗出眼泪, 无论怎么呼唤他,都不会有些微颤动。
就连张绮年帮他脱下厚重的毛衣, 那噼里啪啦的静电炸得他手疼时, 他都没有反应。
张绮年宽厚的手掌轻抚着夏迩的脊背, 在这芦苇一般细瘦的身躯里,他的成就感得到了满足, 尽管卑劣, 但仍旧是成功。
让这孩子躺在自己怀里, 借灯光欣赏他泫然的漂亮面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占有是如此的简单, 从来都只是时间问题——张绮年如此思忖着, 只需找准契机, 伸出臂膀把他揽在怀里, 他动弹不得,就像只淋了暴雨的兔子,在山洞里瑟瑟发抖,畏惧着黑暗, 却也无法离开这洞穴的保护。
张绮年在睡着的夏迩唇上轻轻吻了吻。
在这个时候,在他将夏迩脱了个精光为他换上柔软的睡衣的时候,他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进行到下一步的,他渴望建造美丽的建筑,也渴望见到美丽的事物臣服于自己的身下。大概人活着就是为了征服世界,只是很多人没有意识到罢了,张绮年很清楚自己, 于是当夏迩睡着的时候,他什么都没做。
如果是以这种方式的话,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该得到了。
他想看夏迩像只小兔子般蹦蹦跳跳地扑进自己的怀里,欢欣地笑着,往他怀里钻,在他的身体中汲取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
张绮年从泥淖里走出来了很多年,却依照惯性不断地继续力量,此际的体内存续了太多的生命力,他渴望去拯救某个人,渴望某个人能够死死地抓住他,赐予他一个救世主的身份。
如果非要对他这份感情刨根问底的话,这便是最真实的答案。
晚上,他和夏迩共枕而眠,他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第一次感受到他瘦骨嶙峋的身体。过去在酒局上他也抱过他,却从未像这一刻这般静谧。他不再挣扎了,在自己怀里,睡得像个孩子,不,他本来就还是个孩子。
十八岁,张绮年都记不得自己十八岁时是什么模样了。
他只记得,粘在身上的水泥味似乎怎么都洗不掉,连带他的自尊,都带上了灰尘和贫穷的味道。
兀自放飞神思,张绮年阖上眼睛,开始思考起怎么帮夏迩解决这个难题。
他家的问题说复杂也不复杂,无非就是钱的问题,但绝不简单,因为夏迩这个爹不是个省心的主。在警局里打电话,第一个打得不是家里人而是张绮年,他也做得出来。分明知道自己对他儿子的意思,还三番两次来要钱,跟卖儿子有什么区别。
可没了这个爹,夏迩还会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身边吗?
张绮年绝非正人君子,他向来以结果和利益为导向。如果夏父有用,尽管是个麻烦,但到底是个有用的麻烦,他对此甘之如饴。
驱赶思绪,张绮年把夏迩往怀里搂了搂,他罕见地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张绮年就站在窗边打电话,这时送早餐的服务员推着餐车摁响了门铃,张绮年开门后,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服务员看到了床上还在沉睡的夏迩,立即收回了目光。
摆好餐具,斟上咖啡,服务员知趣地离开。
张绮年挂了电话,坐到了床边。一夜过去,夏迩那睫毛依旧是濡湿的,眼泪时不时渗出,仿佛没有止境。
他轻轻摇了摇夏迩。
“迩迩,起来吃点东西。”
夏迩不动,但张绮年看得出来,他醒了,只是不想睁开眼睛。
张绮年温柔地笑,说:“没什么事是不能过去的,先起来吃点东西,之后要睡多久睡多久。”
夏迩依旧不动。
张绮年意味深长地看他,沉默了一会,继续说:“你是害怕面对现实,还是害怕睁开眼睛看到我?”
他凑近了,侧卧在夏迩身边,半撑起身子,自上而下地凝视他,用手背轻轻抚着夏迩的脸庞,“迩迩,知道什么是现实吗?现实就是你想和不想,它已经是那个样子了,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也不会因为你的逃避而有任何改变。你要做的只能面对,接受。现在你的现实就是,你的母亲在上海的医院里接受治疗,你妹妹得到了妥善的照顾,有律师在为你那个老爹来回奔走,你现在在我身边。”
张绮年在夏迩胸口一点,“你在我身边,明白吗?”
夏迩的睫毛颤动,最终缓缓睁开。
张绮年映在他那双如水般的浅色眸子里,是微笑着的。夏迩看了他一眼,艰难地撑起身体。
张绮年扶起了他。
“对,这才听话。”张绮年钳着夏迩的胳膊,把他摁在了餐桌旁,俯身在他身边轻声说:“吃完早餐,跟我回上海,酒吧那边我已经给你辞职了,我的人,是不能在那种地方工作的。”
他抚摸着夏迩松软的、带着热气的卷发,在他面颊上吻了吻,“音乐学院的老师在等你,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学生的,是吗?”
自始至终,夏迩都一言不发,他沉默地吃着早餐,苦涩的眼泪随面包一齐咽下。张绮年坐在他对面,满意地看着他的小男朋友一口一口地细嚼慢咽着。他知道此时夏迩的顺从有几分报复的意味,但他始终相信时间的力量。
元宵节后的上海依然寒冷。
萧寂的原野掠过车窗,高速行驶的车内,夏迩的手被张绮年握在手中,灰色的树干掠过无生气的浅色眼眸,就像溺在寒潭里的枯枝。
车行向西,离开荒芜的山峦,朝着灯红酒绿的大都市出发。
也许这一去是彻底的改变,夏迩心里却没有任何思绪。他年轻得不知道何去何从,在绝望之际,他像赵俞琛扔掉他一般扔了自己,交给了一个自己并不需要、也不爱的人。
人潮熙攘的虹桥火车站的角落里,停靠着一辆k字开头的绿皮火车,这辆透着时代气息的绿皮火车和周围那年轻漂亮的和谐号、复兴号格格不入,但还是在门开的瞬间,涌上一群背着大包小包的人们。
张张都是朴实的笑脸。
人们似乎都很快乐,在元宵节节期,似乎连空气都泛着汤圆那黏糊糊的甜蜜。
赵俞琛在挂掉电话后,忘记了方才还在苦苦挽留的程微岚的声音,提着行李,他踏上了这辆火车。
其实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买一张票,去安徽看一看。
安徽靠近湖北,以前每次来上海上学,列车都要横穿这个省份,那时他时常望着往外的山川平原,在脑海里勾勒这个省份的面容,但他从未为它停留过。那时,他并不觉得这个省份会在自己的心里留下什么重量。
可是这一次,他来到了安徽。
在淮南站下车,他找了个便宜旅馆,放好行李,就在市区里闲逛。突然,他漫无目的的脚步停住,烤红薯的气息就像触手轻轻地绊住了他的双脚。
烤红薯摊前,围着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看样子像是高中生,个个捧着热腾腾的红薯,被暖黄色灯光照红了脸庞,笑着聊天。
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庞,纯真无邪,尽管留有课业的压力痕迹,却洋溢着青春的希望。他们讨论着班上的八卦,聊着补课和寒假作业,对着作业的答案,憧憬着下学期开学要拿什么名次,以后考上什么大学……
赵俞琛突然想到,他的迩迩从来没有经历过少年人该有的一切。
冻红的鼻尖微酸,赵俞琛转身不再去看,他驱赶心头的任何想法,可为何,这城市不大不小,却处处都是熟悉的味道。
他分明从未来过这里。
夜晚,气温很低,赵俞琛独自游荡着,起初,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孤魂野鬼,只是到了晚上,他买了盒泡面回旅馆冲泡时,发现桶里没有塑料叉,他预备起身去那一双筷子却无果时,他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上海,离开了他们的那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