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完了吗?不,人生反倒刚刚开始。在那逼仄的、走道都不允许两个人同时经过的房间里,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夏迩的脸上浮现出张绮年从未见过的微笑,张绮年戏谑的神色化开,突然,他意识到了自己如此执着的背后,竟然是久违的喜欢。
  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他喜欢上了这个不入流的孩子。
  本该走肾的人,他走了心。走了心,比走肾更可怕,因为不得到,会痛苦。
  张绮年不允许自己痛苦。
  他说:“好,迩迩。”
  他朝前俯身,在夏迩脸颊上亲了亲,说:“祝你幸福。”
  夏迩呆在原地,深吸一口气,他说:“谢谢。”
  张绮年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朝白光涌现的门口走去,直至他的身影被光吞没。夏迩呆站在原地很久,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也出了酒吧,天光正白,还在中午,他想自己下午应该去个菜市场,买上半只鸡,晚上为赵俞琛炖碗鸡汤。
  加工棚里,钢筋在机器中发出“嗡嗡”声,一根根直条被切断、弯折。火花偶尔从切割点溅起,工人戴着护目镜,紧盯角度和长度是否精准。护目镜后,赵俞琛的双眼紧盯那火花迸射之处,他想象这是一场绚丽的烟花。
  今日早晨,赵俞琛被老王喊住,问他愿不愿意去顶个钢筋工的活儿。赵俞琛想了一下说自己不会,老王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脑子好使,可以学嘛。
  虽然知道是在薅自己的劳动力,可赵俞琛心想自己今天也没什么活儿,能多学一门手艺也是好的。钢筋加工和成型交给机器去做就好,可那最核心的、也是为之后的灌浆打好基础的绑扎骨架,却是一门实实在在的手艺活儿。
  在一名老师傅的带领下,赵俞琛开始学者使用铁丝、钢筋钩手工绑扎梁、板、柱、墙体中的钢筋结构,形成稳固的“骨架”。烈日中,赵俞琛和钢筋工们站在脚手架上弯腰作业,手指迅速地穿过钢筋交叉处,一勾一拉,“咔哒”几下绑好结点。
  尽管戴着厚手套,手却早已磨出了硬茧。
  钢筋的排布要严格符合设计要求,要保证间距、锚固长度、保护层厚度等精度,身边经常有测量员来回进行调整和定位,赵俞琛最开始的几回都做得不合格,被指出了问题重新绑。赵俞琛也不抱怨,拆掉重来,现在这栋建筑就像他的孩子一样,他希望它稳稳当当。
  很快,他的手艺活得到了一众赞赏。只是一天下来,这双手都不能看了,磨得都是血泡不说,皮也擂掉了好几块,在水龙头前他看着自己的手掌,被身后的费小宝直啧啧。
  “我看你是想干活想疯了,知不知道他们那些拧钢筋的怎么缺人手了?听说他们已经欠了三个月的工资了,一点都没发!”
  赵俞琛转头,“是吗?”
  “我们也不就结了一两千?我真是干不下去了!也就是你,你干死好了!”费小宝看了一眼赵俞琛手上的血泡,说了重话,气鼓鼓地跑了。
  赵俞琛知道他没有恶意,自顾自地洗了手就准备下工。回家的路上他骑电瓶车都不敢紧抓把手,掌心的血泡出了工地后疼得钻心。
  他心想完了,晚上可不得又叫某个小朋友伤心。
  果然,夏迩刚把鸡汤放到桌上,转身看到赵俞琛进了门,才笑了一半就看到了他的手。
  自从赵俞琛左手受伤后,每回回家时夏迩都不自觉地先去看赵俞琛的手。
  “你藏什么?”见赵俞琛把手背身后,夏迩非得看个究竟。
  “是不是又受伤了?是不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看着那紫红的几个大血泡,夏迩的眼眶当时就红了。
  “哥是个工人嘛。”赵俞琛忍痛拍了拍夏迩的肩,“大家都是这样的,没事。”
  夏迩咬紧下唇,说:“我不想你痛。”
  “不痛,真的不痛,嗯?是什么这么香,我家的小厨师又做好吃的了?”赵俞琛连忙转换话题,把夏迩拉着坐到了桌边,“鸡汤?”
  “嗯,你每天在工地上那么辛苦,我想给你补补身体。”
  赵俞琛搂住夏迩的腰,温存地说:“迩迩真好。”
  可夏迩笑不出来了,他满脑子都是赵俞琛手掌心的血泡,他这样努力谋生,隔三差五地就带伤,可在别人眼里,就连自己喜欢他,都是个笑话。
  原本平和的心情变得难过,夏迩无精打采地坐到了对面,肩带掉落了一半都没察觉。
  “迩迩?”赵俞琛试探地唤了他一声。
  夏迩垂头,长发挡住掉泪的眼睛。
  “哥以后绝不受伤了。”
  夏迩想起张绮年那么看不起农民工,那样蔑视赵俞琛,一颗稚嫩的心便更加发痛。
  凭什么……
  抬起头,夏迩看向赵俞琛。
  “哥。”
  “嗯?”
  “我为你感到骄傲。”
  “……”
  夏迩站起身,走过去抱住来不及洗澡一身灰尘的赵俞琛,将脸贴在他坚硬的头发上。
  “我为你骄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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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五十万
  赵俞琛从来不想成为他人的骄傲,却在过去的二十八年人生中不可避免地成为别人的骄傲,尤其是到了现在,自己满身泥灰在工地上摸爬滚打的时候,居然还有人说自己是他的骄傲。
  太匪夷所思了,赵俞琛心想,人该怎么认识自己,为什么自己所了解的自己和他人眼中的不一样?妄自菲薄吗?不,只是独处的时候,人会情不自禁地朝本我走去,朝那深处走去,在最隐秘处才能看到的实质。为什么有些人倡导冥想呢?无非是在绝对的静止中去感受,去抵达,从认识。但赵俞琛从不冥想,但当他离群索居在体力劳动中自我流放时,不啻为一种内观,在这个过程里赵俞琛看见,有根系从自己身上长了出来,蔓延向下,扎进土壤里,深入到了懦弱和罪恶当中。
  他伸手揽住了夏迩细瘦的腰,在空荡荡的棉质连衣裙夏,一个男人拥有女人的柔情。赵俞琛暗忖,是我该为你骄傲。
  鸡汤鲜美,赵俞琛一晚上都在夸夏迩的手艺,把夏迩夸得飘飘欲仙,到最后都在考虑自己要不要转行去报考新东方烹饪学院,要是以后真的当个厨师了,可以天天给赵俞琛做大餐。
  后来两人又坐在床上,夏迩拿来药箱,帮赵俞琛挑手掌上的血泡,一边挑一遍龇牙咧嘴,看得赵俞琛又疼又好笑。
  夜深睡觉,夏迩搂住赵俞琛的胳膊蜷缩在旁,在夜的寂静中,他道歉般地对赵俞琛说,合同没有拿回来。
  赵俞琛沉默了一会,只是问:“要赔多少钱呢?”
  夏迩摇头,他不想说出那个数字,那些数字会让赵俞琛手上磨出无数个血泡。
  他说:“我会拿回来的。”
  赵俞琛没有说话了,在夜里睁着眼,又慢慢闭上。其实他从未想过缺乏金钱所造成的困扰,因为他没有这个需求,但他从不否认金钱的重要性,尽管远离世界,但他的底色是现实。
  翻了个身把夏迩抱进怀里,在他额头上吻了吻,赵俞琛闭上了眼睛。
  心脏的跳动在深夜如此分明,夏迩无声地落了泪。他不想啊,他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让自己遭受那些目光的猥亵,他并不是舍不得自己,他只是不想让赵俞琛伤心。
  尽管这个人从来不说伤心,可有人的伤心,是说不出口的。
  夏迩明白。
  他抬起手,轻轻放在了赵俞琛胸口上。
  九月秋风起,一场秋雨过后,上海入夏后的温度头一回落在了三十度以下。这是秋天快要到了。
  梧桐树变黄的时刻,后来夏迩又去找过他那个老师几次,他说他要看合同,在夏迩软磨硬泡甚至当场罢工的威胁下,老师终于把他的合同从压箱底儿的文件堆里找了出来。
  夏迩连忙把合同带回家给赵俞琛看了,他像只小哈巴狗一样蹲在赵俞琛面前,满怀希望地看赵俞琛拿着合同仔细检查,可到最后,在赵俞琛逐渐冷峻的神色中,他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垂下了。
  “很不平等的条款,”赵俞琛心痛地说:“可是具备法律效应。”
  夏迩的表情僵在脸上,他几乎仓皇地从赵俞琛手里夺过合同,生怕他看清楚了违约金,但赵俞琛一开始的打算就是为了看到这个数字,至于证明这合同违法,他倒没抱什么大希望。毕竟上海是个法治城市,不讲法混不了多久。
  五十万,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至少对于目前两人来说,五十万是笔天文数字。
  夏迩把合同藏了起来,再也不给赵俞琛看,他说自己会在酒吧工作到合约期结束,不过也就四五年,他才不怕,也不在意,并且他还说,自己已经对外宣称自己有男朋友了,他是有主的人。
  可说完夏迩又后悔了,其实他和赵俞琛之间根本没确定任何关系。只是赵俞琛在这句话上并没有反驳,他只是说,以后一有时间,我就去酒吧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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