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赵俞琛选了一首曲调优美的德语歌《schlaflied》 ,这是一首老歌,赵俞琛过去常听。
“歌名是什么意思?”女声响起的时候,夏迩问赵俞琛。
赵俞琛看向夏迩,夏迩离他很近,高挺秀气的鼻梁下嘴唇抿成一条线,他几乎虔诚地望着自己。
“jeder mensch hat sorgen(每一个人都有担忧)
jedes herz ein stein(每一颗心都有一段尘封的往事)
hab doch keine angst mehr (然而已不再害怕)
dass muss jetzt nicht mehr sein(现在不必害怕)
find ein hauch von frieden(放轻松)
lass ein bisschen los(平静地呼吸)
morgen geht es weiter(明天让一切继续)
schlaf jetzt in meinem schoss(此刻请在我怀里睡去)
denn ich halte dich (我守候着你)
bis du schlafen kannst (直到你入睡)”
歌词传来,赵俞琛望着眼前的卷发少年,琥珀般的眸子里凝固了赵俞琛似是而非的一抹熟悉,他想不起来,只是有一瞬间的出神。
“嗯?”夏迩见他没反应,朝前凑近。
“歌名叫schlaflied,可以说是催眠曲。”赵俞琛移开了目光。
夏迩咧开嘴笑,躺回了床上,在优美柔和的曲调中抚摸自己的肚皮,“那我们是不是该睡觉了?!不过才十点呢!”
“是,还早,换一首。”赵俞琛切了歌。
“很好听,别换。”只是夏迩说晚了,赵俞琛已经切换到了他最喜欢的pink floyd。夏迩闭着眼听,说:“吉他弹得真好,我一辈子都弹不到这么好了。”
“可以学。”赵俞琛拿起了书。
夏迩说:“学乐器要钱,可我这几年却一分钱都没攒下来。”
“平时节约一点就好了。”
“我很节约,只是……唉,算了,不说了。我现在很开心,我不要去想不开心的事。”
赵俞琛又不回话了,夏迩便撑起身子去看他,就见他又在读书,还是那本又厚又长的书。赵俞琛神情专注,他在探索书中的世界,而夏迩看他也是聚精会神,他在探索赵俞琛的世界。
赵俞琛的现实世界已经对他打开了一扇门,尽管只是一条窄窄的门缝,不情愿地透露出一丁点的微光。但就是这一抹光对夏迩来说就已足够。夏迩对自己说,你应该感到知足。
第二天一早醒来,赵俞琛已经出门了。工地上上班很早,赵俞琛习惯了六点前起床,第三回,他把夏迩的头拖回床上。今天阳光很好,他突然想跑步去工地,两公里,跑过去不要二十分钟。
夏日早晨空气清新,城市经过一夜的风吹,前一天的浊气也被驱散。上海在东边,四五点就开始天亮了,六点时刻阳光明艳艳地落在道路和建筑上,泛起耀眼的白,好似冒起淡淡的白烟。赵俞琛一路小跑着,面色微微出汗,他双目炯炯,看起来健康、明朗,好像还是当初那个惹人目光的白衣少年。
只是他刚跑到工地大门,脚步就倏尔停下。
工地门口,站着一道笔直的身影。那人身着剪裁有致的高档西装,站在阴凉处,脚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碾着砂石地。
那皮鞋擦得锃亮,分明也是昂贵品牌。
见到赵俞琛来,西装男人抬头,眼里露出欣喜,“阿琛!等到你了!”
赵俞琛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他走了过去,平静问:“怎么在这里?”
“等你啊,到你家等了几回都没等到。”男人喜不自禁地去抓赵俞琛的手。
“等我干什么。”
“聊一聊吧。”西装男人拦住了赵俞琛的去路,“聊一聊,阿琛,这些年我们……”
“谢遥,别这样,不要上来就什么这些年,我不想听。”
“那你想听什么?”
“台风过后,天气真好,风总是能吹走一些杂质和污秽,不是吗?”说这话时,赵俞琛抬头看天,一轮红日坠在他漆黑如深井的眼眸里,让谢遥想起了他们过去的那些日子。
那时赵俞琛总是喜欢抬头看天,广阔无边的未来映在他荡漾的双眸里,风吹过他素净的亚麻衬衣,他携带着一股叫作“希望”的气息,闯进了所有人的生活里。
可如今所有人都功成名就,只有赵俞琛,连停在原地都不算,他走着一条彻底绝望的道路,对故人抛来的橄榄枝浑然不见,甚至好似躲避瘟疫一般,对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可赵俞琛只是笑了笑,什么都不说,就往工地里走。
“阿琛,你真要这样自暴自弃了?他们说你在工地上两年了!”谢遥一脸焦急,抓住赵俞琛汗津津的胳膊,不让他走。
“他们?他们是谁?”赵俞琛淡淡地看向他,“我没跟任何人联系。”
“你知道师姐一直都很关心你,她和……阿岚,你知道,还有我,我们都在……”
“你们在调查我?也是,你们有的是办法。”
“你怎么这么说?大家都是关心你,希望你可以振作起来!”
“振作?”赵俞琛勾起唇角,示意谢遥看向眼前这座快要封顶的建筑:“这上面有我的血汗,没有什么比这更显而易见的振作了。阿遥,不是什么事情都一定要回到所谓的正轨,也许人生就是没有轨道的。”
回忆好似细缝,是他此刻平静的罅隙。赵俞琛再次看向谢遥,笑着说:“我得进去签到,今天得浇顶。”
谢遥看着赵俞琛身上灰扑扑的破旧工人服,手里拿着的沾了泥点子的黄色安全帽,还有他粗粝的布满老茧的手掌,以及那依旧英俊、却被时光和烈阳无情雕刻过的脸庞,不禁喉结上下滑动,哽咽了一下。
“我不会放弃的。”谢遥咬着牙说。
“什么?”
“我绝不会允许一个人将他无与伦比的才华用在浇水泥和刮腻子上面。”
“浇水泥和刮腻子又怎么了?”
“是,不怎么,我知道这里的工人们铸就了这个城市,我由衷地感谢且敬畏他们的才华和能力,可你呢?你的才华在这里吗?你所追求的事业、梦想、正义、公平,靠浇水泥和刮腻子就可以追寻到吗?”
“律师和正义又有什么关系?”赵俞琛笑了笑。
“是,是没什么关系,和我们这些人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不过就是赚钱的活儿,那对于你呢?那些梦想,全都忘了吗?”
“忘了。” 赵俞琛艰难地移开目光。
“我也算是认识你十年了,十年,别让我不认识你了。”谢遥挤出这一句,眼底烧着让赵俞琛莫名其妙的仇恨。
他想,自己当工人,让他感到可恨?
凭什么?
赵俞琛撇开谢遥的手,说:“从那一刻开始,别说你,就连我都不认识自己了。谢遥,到此为止,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无论是你,师姐,还是……小岚,把我忘了吧。”
“怎么忘啊阿琛,怎么忘,你回来,你!”
谢遥无力地看着赵俞琛走进了工地,签到后又走进了建筑,他熟门熟路地乘坐电梯来到谢遥看不见的最顶层后,七点多的阳光,照亮了一张忧伤却微笑着的脸庞。
他坐下来,手掌心贴着地面,感受水泥的粗糙。
赵俞琛闭上了眼睛,在这一刻,他不想听回忆的呼唤,而是将自己的思绪引到未来。他开始想象这座建筑完成时的模样,流动光滑的曲线外表,秩序井然的内部设计,每一层都会被铺上高级的瓷白地砖,各式各样的商铺中的货品琳琅满目,消费者们在这里流连忘返,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一会儿,他的思绪又飘回了家,他开始不自觉地开始期待,夏迩今晚买的凳子会是什么样的凳子。
蓝色的,还是白色的?
塑料的,还是木头的?
再次睁开眼,他决定什么都不想。
谢遥在工地外逡巡到了中午,见再也等不到赵俞琛就不情不愿地走了。赵俞琛跟着刘师傅他们又是热火朝天地干了一整天,把自己累得站都站不稳。下了工后,他开始后悔今天早上没有骑电瓶车。
走了两公里回家,他的腿脚快要没有知觉。
推开门时,两张白色的木头凳子拥着一张白色桌子映入眼帘。他们被摆在床对面,上面留了一张字条。
“哥,我去上班了,桌子和椅子都是折叠的,收起来咱们就可以过路了,吃饭的时候再摆出来。饭已经做好了,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随便做了一点。我今天尽量早点回来,不耽误你休息。”
字体清秀,跟人一样。
赵俞琛看向灶台,电磁炉在保温状态,锅里是两只烧好的鸡腿。
赶忙拿出手机,一看,夏迩又给他发了好多条消息。他在旧货市场上淘凳子时在纠结白色和蓝色,拍了照片给赵俞琛,又在菜市场上拍了牛肉和鸡肉,问赵俞琛想吃哪一个。
赵俞琛依旧没看,没回。
思前想后,他回了一条消息。
“晚上不着急,慢慢回来,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