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你早就被抛弃了。
是的。不会有人期盼着她回到帝京,不会有人心疼她的遭遇,他们只会想,啊,公主完好无损地回来,不曾献祭,一切没有改变,什么也不能改变。还不如死了,别再回来,留在心里,好变成一个安慰。没有姬宴仙,宫里仍会歌舞升平。你为什么要回来?
姬宴仙被锁链扣住手腕,在极度的绝望里,嚎啕大哭。
自那之后,姬宴仙不再反抗他们,仿佛终于被驯服,依照着他们的规训,一点点学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如何喝水,如何看书,如何坐站起居,声音语调的高低,连微笑的弧度都有尺度,麻木得像具人偶最好,只要听话,他们会以为姬宴仙服用过多的药物,如今精神混沌,只会受他们的控制和摆布。
那么药量便会减少,不将珍贵的仙露浪费在这批种子上,姬宴仙可得到的自我便越多。她告诉自己,绝不要变成行尸走肉,被他们彻底当做傀儡。
过去六年,她却觉得像六十年,永无止境地在这从无日月晴雨的囚笼,饱受摧折的头脑,褪去天真烂漫,只有仇恨鲜明。
到十八岁,可以接受“神降”的仪式了。
她不知道另外两个女孩在哪里,如今怎么样,是否跟自己一样,等待着模糊的命运。
仪式很神秘,姬宴仙被洗涤干净,换了衣服,绕着她坐下,祭司们点青色的烛火,烧掉一把把符纸,为她吟诵古经,灰色碎屑飘荡,落在她的裙摆,最后送到了一间密室。
来人只有巫祝。
她躺在石台上,冷冰冰的石块贴着她的皮肤,贪婪人的温度,生命不经意就会被吸走。在这里过久了都是活死人,是黄泉水下穿红衣的怪物。她马上也会如此吗?
她闭上眼,梦到小时候在宫里父皇送给自己的一只白猫,猫还很小,眼睛占据大半张脸,浑圆可爱地看着她,有点害怕与好奇,蜷缩在布包里。姬宴仙摸了摸,好软,小小的心脏跳动起来很剧烈,她有点手足无措,皇兄们在一边打趣,给她讲关于猫妖的聊斋故事,想吓唬她,她却不害怕,后来还就此沉迷于志怪小说。
再睁眼时,她的脸缠满了纱布,粘稠的药液涂满面颊,微微一开口,脸便如刀绞般疼痛,让人生不如死。那些日子她甚至不能说话,不能动弹,躺在床上,靠宫人用流食喂食,完全与废人无异。
某一日,她听到某个人的尖叫,贯穿了整间仙宫,疯子在里面奔跑,那凄厉的声音,辨不清话语,比恶鬼还让人胆寒,盘旋了半个时辰,才突兀地终止。
是……谁?她勉力张口,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是谁?
侍奉她的宫人低声道,一个不慎被邪魔夺走身体的容器而已,神使已经将其驱散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他们要做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
姬宴仙以为自己终生都会变成这个凄惨的模样,几度想要咬舌自尽,都不能下定决心。
她竟比自己想的更想活下去,哪怕心如死灰,也总会突兀跳出一丝火焰,炽烈地焚烧她的身与心。她要活,要报仇,让毁坏自己一生的人得到报应。
皮肤长出来,药液渐渐不让她那么痛,等到纱布拆开那一天,巫祝看着她,让她笑,于是姬宴仙对着他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那样完美无瑕。
巫祝欣喜,哈哈大笑起来,姬宴仙从未听过,那笑声沙哑难听,完成了一副得意之作。
“神降”成功了,其他人都失败了,只有你没让我失望。巫祝道,扶起她,要她面对一张半身高的铜镜。
那是一张不属于她的脸。
她却无比熟悉,成千上百次,在神像,在壁画,在神龛,在来到仙宫里不经意偷窥到的一眼。
一张和碧土月神一模一样的脸。
第78章 诸相皆虚
“更容改面之术……”
能将人脸完全修改为其他人的面孔,从血肉上雕容刻像,绝非江湖上的易容之术,而是一种更为复杂、失传已久的医术。古往今来,这种削骨割皮之术难以流传,皮肉恢复的过程更可怖痛楚,是为一种难以动用的奇术,正是因为极其复杂,毁容,病死,疯掉,百人都未必能成功一个。
何况要将她的脸完全与另一个人一模一样。
日夜服用的仙露又是什么?
通过姬宴仙的回忆,巫祝显然十分擅长,并且已不是第一次,这是代代传承的熟稔。奉仞的脑海中浮现一个可怖的猜测,想到了关于碧土月神长生不老的传说,他看着姬宴仙的方向,低声道:“世间没有长生不老的神女,他们在……造神!”
姬宴仙淡淡地笑:“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在这里,你不是人,是动物,是亡魂,是奴隶,是臣民,而我和其他孩子一样,都是替代品,每当上一任神母死去,我们便会接受所谓的神降,变成下一任神母。”
姬宴仙接受了“神降”,飞升成为了碧土月神。
神母为天上宫阙的信仰,受万人供奉崇拜,尊贵无边,实则只不过是祭司一派的傀儡。真正掌握着天上宫阙的,是以巫祝为首的古血派。
他们保持着血脉的纯粹,是最开始建设起仙国的前朝太子一脉,子民们与外来的其他人、或曾身份低微的派系进行繁衍,那些后代则称之为“生人”。
对于古血派而言,他们与生人有真正的贵贱之分,这个国度是他们藏匿的乐园。仙国的秘密在古血派一脉相承,为了统治,他们历代共同遵守规则,缄默着真相,罗织着一个巨大的谎言。
但世界上终究没有神女,要去哪里寻找到一个不死不灭的象征?
这时,有人提出了造神之计,毕竟活人总是比神明容易寻找。
与姬宴仙一同被选为种子的其他女孩,就此消失,姬宴仙没有再见到她们。
既然神降成功了,失败的躯壳自然抛弃于天地,与五百年间的失败品们一起化为白骨。
神母受古血派的控制,必须定期饮用古血派送来的仙露,如果忤逆他们,断药发作的时候如被虫子啮咬,皮肤上长出无数水泡,使人忍不住抓挠身体,破了之后,又慢慢长出肉瘤,只能用刀剖去。那是最阴邪的药,传说是用被钉住的灵蛇骨磨出来的,可以让她的面容不再衰老,却敲骨吸髓,永世不能摆脱。
没有人会记得姬宴仙,没有人会救她出来,因为她连姬宴仙的容貌也彻底失去,她连眼泪都已经流不出来。
她只会微笑,当她坐上那个宝座,她发现神母只需要微笑,她什么也不必做,那些人便会对她俯首膜拜,仿佛在当一个救世主,而不是木偶。他们都是自以为是的蚂蚁,在别人罩住的蚁巢中爬动,庸碌,寻常,只有虚伪的快乐。
但人会哭,会笑,会想念,会发疯,为了一点东西执着不休,为了一句承诺断送所有,她不是蚂蚁,所以她越微笑,才越痛苦。
当姬宴仙在疯魔的边缘徘徊,遇到了“那个人”。
某一日,他仿佛鬼魂一般出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一个姬宴仙曾相识的人,她都快要忘记他了。
他独身站在狐丘殿中,取下自己的面具,看着姬宴仙,那是一张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脸。他没有说好久不见,没有为自己附会任何解释,他只是说,除了离开这里,你想要得到什么,我都会帮你做到。
姬宴仙身上发冷,又发热,她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在这里,说来他们本也不过数面之缘的萍水相逢。见到他,她忽然生出一种活生生的欲望,几乎剧烈到痉挛,那个可掌控生死的权力之座,变得触手可及。
我要别人再也不能决定我的生死,我要让他们得到如我一般的痛苦。
他默然很久,道,好,我答应你。
那个人教给姬宴仙这儿的规矩,告诉她这里的秘密,像一个仇恨的老师。姬宴仙顺从着古血派,蛰伏于平静之下,日夜洗练着自己的毒齿,那个人在天上宫阙拥有的权力,可以帮助姬宴仙更替掉那些掌权者,等成功杀死第一个人,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她不惜一切,不择手段,祭司、世族、宫人、神使,那些面具在面前新旧交替,她一步步握住真正的权柄,从傀儡变成真正的神母,仙宫里流出许多尊贵的血。她嬉戏在里面,濯洗自己的手。
二十余年,所有的青春,所有的喜乐,灵霓是过去的亡灵,死后新生,她什么也没有,于是不知疲倦地掠夺与改变一切。
正是那苟且偷生的亲人们,将她断送。只要能摧毁他们所珍视的江山,她无所谓一切会变成什么模样,哪怕留下生灵涂炭的残局。
古血派几乎被屠戮殆尽,只剩下利用霁日和絮影的争斗,将巫祝和他们选出的神使除掉,便再无人能制衡她。她坐在宝座上,日复一日,看天上宫阙的人向她俯首,敬仰地称呼她为碧土月神,万盏灯火在她的一念间明灭,生杀允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