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一日为师也有百日恩,我有一只金手镯,一对金耳环,就缝在腰带里,你拿出来给我戴上。老娘死也要漂漂亮亮。”
解碧天便依她所言,帮她把饰品都戴上,金耳环没褪色,光芒将她神貌衬得雍容妖丽,衰老的痕迹不曾令眼眸黯然,那仍是一汪灵动的艳湖。
兴许她曾经真的风情万种,艳绝一方。
“我好像一直忘了问你的名字。”
“莺风,黄莺的莺,春风的风。不过……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黄莺,大概这些年过去,这些鸟儿也无法在我的家乡活下去了。”
她的声息渐渐微弱,一阵风都能将残烛吹散,可她依然倔强地、不肯熄灭地看着他。
“解碧天……碧天啊,西漠太寂寞了,你又该飞去哪里呢?”
声音温柔,好似看着游子的母亲。
“过了今夜,我打算去关内。”
解碧天转过头,他多情的眼盛着笑,看着满头霜发的莺风,仿佛看着天底下最美的女人:“莺风,我要把九丘琉璃塔拿来送给你。”
第66章 庄周梦蝶
奉仞已经三夜没闭眼。
他靠在石壁边,与耳畔低幽徘徊的风声为伴,眼下泛起了乌青,本该很疲倦,但他只感觉自己精神格外紧绷,没有一丝困意。
连夜来,为了节省火折子,他只在查看解碧天状况、梳理内息的时候点燃一下,不过这动作循环了十几次,解碧天都没有醒来的征兆。起先他呢喃着许多梦语,颠三倒四、令人心惊的言语像一只鬼魅,曾活在奉仞不得而知的另一个世界,他人亦只可自其间管中窥豹;后来只有他的呼吸,时而激烈、时而微弱,那就像秋天的时候独自站在野地里,听到的风吹落叶声,接近,又游离,没有定律。
令人猜疑下一刻是否不再出现。
洞穴幽静,黑暗中没有任何变化,待得稍微久一些,就会失去对时间的感知,仿佛被遗弃在世界的陷阱里。奉仞在这种死水里突然听到一阵咳嗽声,他下意识直接探手,刚刚好搭在解碧天的手腕上。
之前他催发功法运转,全身经脉几近断裂,身体时冷时热,又抓着奉仞不放,奉仞怕他伤到自己,用虎口卡开他的齿关,犬齿牢牢嵌进皮肉,现在奉仞虎口还留着一排齿印。不知是否万木春起了功效,后面解碧天原本无法愈合的伤口渐渐止血,人也静下来,但体内的气息依然岌岌可危。
一探之下,解碧天周身被破坏又紧紧封住的大穴,就如被凿开的泉眼,正在重新汇流起内力,游走于经脉之中。
自此,奉仞才浑身一松,发现这瞬间自己的后背已经沁出微汗,好似是自己死里逃生,连心跳也咚咚作乱。
《劫灰断》果然是魔功,解碧天临死一搏,选择了自断后路,反而带来了转机。
这三日里,他的内息犹如一场内战,在他身体里相互排斥,离爆体不过一线之差,全凭潜意识运转内功。
烈火焚身,犹有劫灰。
这天下最可怕、最难控制的魔功,千百年来折磨着它的宿主,修习者必须在生死的边缘,毁灭自己拥有的一切,才能有重塑的转机。
若他有一瞬的犹豫不决,或对自己的不信任、对活下去的欲望不够强烈,便会被其吞噬,但解碧天在此前已经走火入魔,仍能将其牢牢压制,足见其精神之强韧,简直可怖。
解碧天咳出两口浊血,抬袖潦草擦了擦,终于眼皮一抬,睁开眼睛。那双眼仍遍布血丝,隐隐跳跃着暴戾,然而阴郁不祥的红已经褪去,眼珠动了动,环视着黑暗的周围一圈,很快聚拢到身边人身上。
五感恢复,他很快看到奉仞的脸,闻到奉仞身上有很重的血腥味,以及手腕上的一只手。
大概数日没饮水,奉仞觉得自己的喉咙干涸紧绷:“解碧天,你……现在如何?知道我是谁么?”
“还好。”解碧天开口,还是熟悉的口吻,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多亏小奉大人在,我才能化险为夷。”
心中石头落地,奉仞皱紧数日的眉头一展,但他还记得先前解碧天的态度,口中仍道:“……是你自己渡过难关,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必谢我。不久前,你对我可不这么说。”
解碧天微微笑:“是么?一定是我胡言乱语,惹你生气了?”他对奉仞这番话不甚在意,靠在壁边调理起自己的几处内伤,除了《劫灰断》运转自如外,还有一股不属于他的寒凉内力,游走在自己体内,让本该剧痛如烧的身体,变得温和舒缓许多。
解碧天看向奉仞,视野有点模糊,不过借着素来敏锐如野兽的眼,能看到奉仞清润的侧颊,边缘蓄出一条温柔白线。
他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看着解碧天,到对上视线,又突然转开,刻意得让解碧天觉得有些可爱。解碧天挪了挪身体,勉强撑起上身,与他靠近些:“还是要多谢你,不然岂不是显得我忘恩负义。不过这次我的内伤有些重,单单自行调理,恐怕还要些时候。”
你之前就挺忘恩负义。
奉仞闷不做声半晌,看他动作艰难,想起那些事,又莫名有些心烦意乱,以为他坐太久身体不舒服,便抬手按住他的头,靠上自己右肩,低声道:“一时也走出不去,再说 到这里我也没有把握能出去,本来便机会渺茫。”
“是么……”解碧天没有推拒,头靠在身边人肩膀,两人的发丝勾缠在一块,他含糊地应了一声,鼻音疲倦得很,“连小奉大人都没办法,看来这里可怕得很啊。”
“我不过是看在你重伤,姑且不与你计较。”
“知道你宽宏大量,此次是我拖累你,出去后一定向你赔罪。”
“出去后我只愿跟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解碧天很快回答:“我不愿意。”
奉仞有点恶声恶气:“难道世间什么东西都能如你的意?”
“我只是相信,我不愿意做的事,没有人能让我做。”
天底下有一个人能这么说,又让人觉得一点也不奇怪的,那就是解碧天,最狂妄最不受拘束的解碧天,傲慢得无人能改变。奉仞还没说话,他又接着道:“再者,我能答应,吕指挥使怎么会答应?难道你这么快就厌倦我了?”
这一句话说完,他忽感到身边人浑身一僵,仿佛变成块木头。
奉仞重复了一遍:“吕指挥使怎么会答应?”
解碧天虽觉得有些怪异,只当他反问自己,平日吵架要拆伙也非一次两次,便像往日玩笑:“怎么,我可是吕指挥使钦点给你的,除非我自己想走,否则便要跟着你办案到天涯海角。你想赖账?”
“那阿木河呢?”
“自然也得跟着我,在燕都烦扰你了。”
木头动了,这回却是竭力遏制着什么,使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解碧天心中掠过一点茫然,还没想出自己哪里说得惹他生气成这样,便被奉仞猛地避开伤口扳起上身,火折子突然一亮,两人目光相对。
奉仞面色很古怪,完全说出是喜还是怒,还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恍然,被包裹在他冷焰跳动的眼底。他眼睛亮得惊人,解碧天骤然看到,心中一跳。
他一字一句道:“吕西薄已经死了。”
“死了?哦……看来你已经想起来了?”解碧天讶然地与他对视,微微皱起眉,“既然你我都已看破幻梦,为何还不能醒来?不复只能以欺骗人的记忆来困住人的意识,难道这并非破解的……”
“你——”奉仞突然提高了声量,打断他的话语,“你一直跟我在一个梦里?”
解碧天张了张口:“我……”还没解释,他忽喉咙一热,方才就感到风池穴鼓胀,却是有股劲气在脑后,走错经络,当下心绪变动,后脑便痛得仿佛有人拿斧子砍开他半边脑袋。
解碧天刚过鬼门关,本就意识虚弱,当即眼前一黑,吐了一口血,砸到奉仞身上。
“喂,你,解碧天!”
奉仞扶着不省人事的解碧天,手心尽是血,惊出冷汗,搭脉发现这人只是又睡过去,气得自己也发昏,恨不得将他摇醒,问他究竟什么时候知道,究竟记得多少?因为从未听闻不复,更不知道这东西究竟会怎么样,自己居然被他骗了这么久!他还不能这么干,怕解碧天一个走岔气,又走火入魔。
可解碧天昏倒,他像逃掉什么一般,解脱之余,怅然若失的茫然却漫上心腔。奉仞有话没处问,只看着解碧天血色全无的脸发怔,那张浓俊的面容没有表情,冰冷寡情,宛如石像。
指尖擦过他唇边血迹,一似梦中身,原来是柔软的,而不是其他什么无情无觉之物所铸造。奉仞呼吸一顿,突然收回徘徊的手,将手臂搭在膝盖,额头抵上,紧闭着眼,想排除一切心乱如麻,但心中有个不依不饶声音问:不复无情,人心有情,你未尝不懂,难道仅因为不复,你便可在梦中欺骗自己那么久?
解碧天再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时间过去过久,内力终于归于平静,气脉也不再冲撞,反而自发疗愈内伤,不再反噬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