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怎么会有个孩子?”
  “怕是别人丢下的,唉……真可怜,才多大的孩子,生而不养,何其残忍。”
  “不然,我们将他带上?”旁边的年轻女人提议,“左右这次我们的勘测已经结束,多带一个孩子也不麻烦,把他带出西漠,去雷州或者苏州,找户人家托养。”
  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他听不懂,不明所以,只是睁着眼懵懂看人,任由他们折叠布料,穿裹在自己身上。他觉得有点滑稽,笑了起来,他们却更高兴一样,摸着他的头。
  旅客从背筐里拿出一个土黄色的石头,那是一种他从未闻过的味道,没有生肉的血腥气,没有虫类的酸涩,没有任何尘沙气味,只有令人饥饿的香气,枯草根部最嫩的地方也不及万分之一。
  青年把干粮麦饼掰碎,混在马奶里喂给他吃,他狼吞虎咽,第一次得到味觉。他很喜欢,他想要一直吃到这些东西。
  夜深了,他们抱着他睡下,衣物盖在他身上,残余的篝火迸溅着火星,燃烧得将近熄灭。若有人醒来,在夜里看到这个孩子睁着的眼睛,一定会感到恐惧与后悔,那完全是一双与狼一样阴绿冰冷的眼睛。
  狼的呼啸声由远及近,人们被惊醒,纷纷起来,拔出防身的武器。月光照亮沙丘上蔓延出的一线灰黑色,他站在这几个人的身后,与统领着狼群的母狼对上了视线。
  狼嚎和哀叫撕破寂静的夜,那一夜,狼得到了食物,他也得到了喜欢的东西,从他们的行囊里翻找出土黄色的、散发着香气的软石头。
  这是一次大捷,他很快得到了狼群的认可,他兴致勃勃地和母狼撕扯着布料,回到洞穴后,胡乱地模仿人包住自己的身体。
  然后他再一次接近了西漠中的旅客。
  一次,两次,三次,他们追击着人的足迹,蛰伏在暗处等候下一次狩猎,茹毛饮血,欢欣鼓舞。
  第四次,他已经熟练,学会了简单的用语,甚至俘获了一车商客的信任。同时他无师自通学会了一点计谋,譬如将篝火中燃烧的木枝,丢入马车,焚烧货物,商队大乱,然后狼从黑暗中窜出,咬断人的喉咙。
  猝不及防的商队很快会溃乱成散沙。
  哀嚎声与尖叫声彻夜不止,马车翻倒,血浇入沙地下,引来诸多残存的野兽。收留他入商队的男人跌坐在地上,望着惨剧浑身打颤,动也动不了。狼群向他接近,毛发耸起的野兽们簇拥着孩子,漆黑里一片绿星闪烁,麻木而饥渴,贪婪而冷酷,再分不清人与狼。
  男人原本和善的面容变得狰狞,悲愤,迸发出恨意的红光,比火焰更浓烈。
  “阿木河……阿木河……”男人跪在地面,口齿不清地呢喃,姿态狂乱地挥舞着手,通红着眼对他喊,“阿木河!你是带来罪孽与恶欲的邪魔啊!”
  孩子站在他数步外,张了张唇,总用野兽般的气声交流呼喊的喉咙,断断续续发出相似的音节,学着疯了的男人念那三个字。
  “阿……阿……木……河……”
  狼从他身边经过,涌动着的黑色河流渐渐淹没了男人的声音,血的颜色和西漠日暮时的太阳一样红。他抬起头,这夜的月光落了下来,一片冰凉凉。
  他的声音越来越流畅,越来越响亮。
  于是,阿木河成为了他第一个名字。
  第63章 古水光如刀(四)
  天灾第二年,世界眨眼翻天覆地,不停地坍塌着,他们居住之地的边缘,同人一样往东边迁去。食物越来越少,死去的狼也越来越多,只留下更狡猾、更聪明、更凶狠的同类。
  阿木河扮演被遗弃的稚儿,他天生善于挑选猎物,诱骗过客的手段越来越成熟,他模仿一个接一个孩子,他学会了用布将自己裹起来,学会了用双腿走路,越来越像人。
  他们捕猎的猎物每每都在毫无防备之时,沦为野兽的口中餐。
  关于阿木河的传说,也在西漠甚嚣尘上,他们没见过他的样子,只从残骸与遗迹得知前人经历的惨案,经由杜撰和谣言,神秘可怖的传言一时不绝,人们不再涉入狼群的领域。再后来出现的,无非都是亡命之徒,身怀刀剑兵器,狼群嗅闻出那并非是他们能够轻易吞食的猎物。
  第三年,母狼在某次沙暴后,被突然出现的、带有毒齿的鼠类袭击。
  毒素慢慢侵入它的血肉,它跑不动,走不动,一日比一日虚弱,被争夺掉头狼的位置,再后来就失明,伏在洞穴之中,嗬嗬地喘息。
  失去狩猎能力,只剩下死路,狼群会舍弃累赘。
  阿木河坐在它的身边,看着日升月落,西漠一成不变,沙石沉默,秃鹫盘旋。如此这般数次昼夜更替,母狼终于没有了一丝声息。
  秃鹫忽然伏低,向洞穴撞来,扑落在石块之间。阿木河扯下脖子上挂着的狼牙,用力刺进它的下足,秃鹫凄厉地叫了起来,扑打翅膀,两相厮杀起来。
  羽毛乱飞,阿木河以骨刺扎进秃鹫的眼睛取胜,血溅到脸上,狼狈的秃鹫挣扎着,终于飞离了洞穴,摇摇晃晃远去。
  阿木河用头拱了拱母狼,母狼没有动,他又攀前去看,母狼的眼睛被蓝灰色的翳块覆盖,静静地躺在那里,死水一般,褪去了往日的温柔。那些人被狼咬破喉咙时,也这样一动不动,胸腔里不再有跳动的声音。原来狼也一样。
  死是最公平的存在。
  和秃鹫一番缠斗,他已经精疲力尽,伏在母狼的身上,饥饿感一阵又一阵涌出来,肚子里像破了个洞,有头很小的野兽,发出呼噜声。荒芜的地方,仅凭他,要怎样捕猎?洞穴空无一物,先前寻来的粮食已经吃完了,再次迁徙的狼群不回来了。
  什么也没有了。
  还有一头狼的肉。
  好饿。阿木河想,好饿。
  他又缓缓地起来了,摸到了另一把骨刺,尖利苍白的顶端突出,这是母狼精心挑选、放在窝里给阿木河的。
  骨刺拖在地上,往半空滑去,阿木河的手指穿行于母狼的毛发,草地一般柔软,不同于渐渐僵冷的血肉。
  肚子又痉挛着,伴随无可忍受的空洞感和饥饿感。
  细微的脚步声一轻一重,从背后传来,阿木河猛地转过身,死死盯着来人。
  高大的影子盖住整座洞穴,被月色拉长,庞大而静止,几乎鬼魅。男人的面孔背光,和阿木河对视着。
  瘦小的孩子蓬头垢面,卷曲的乱发掩住他大半张脸,以男人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伏在一具狼尸上,手握着悬而未决的骨刺,满脸满身都血,刺眼鲜红,格外诡异,教人生出对未知的恐惧。
  男人从不多事心善,对莫名出现在这里的孩子毫无兴趣,也没有打算停留,这一切都和他无关。
  但在转身前,透过乱发,有一种极为专注的目光照过来,不像是一个孩子,那种平静冷漠的背后,最原本的欲望旺盛扭动,可以焚毁一切,直到恶欲得到餍足。
  他忽感到一阵从骨髓里升起的战栗和亲近。
  冥冥中,若有所感,牵引着他。
  他的直觉总是很准。
  他又动了起来,走路的速度很慢,又很稳,仿佛对每一步都慎重对待,先迈左腿,再迈右腿,需要用劲拖起——竟是个坡脚。
  阿木河以护食的姿态挡住母狼,面无表情看着他。
  男人的面容也被微光照亮了些许,露出一张胡子拉杂的脸,因为精瘦,显得颧骨高耸,眼窝深黑,从下往上看时,透出阴郁的病态。
  他已经不年轻了,不修边幅,还有些瘦脱了形,但仍能一把将阿木河提了起来,夹在胁下,做起来轻而易举。而阿木河分明知道他要抓住自己,却没能有一丝反抗的余地,瞬间落入他的掌心,连挣扎都没办法。这是一个比他强大太多的男人,阿木河还不知道这一日会改变什么,他只是想到自己也许能活下去了。
  “会不会说话?”
  “……呃,河,阿木河……”
  “原来近年的谣言,是一个孩子。真可笑。”男人说着,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意,他带着阿木河,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一深一浅的足迹,蜿蜒向北边……
  解忘锋独居在西漠北部一个小小的瓦房,远隔人烟,整座屋子看起来摇摇欲坠,一阵风都能吹塌,每次沙暴后都要修补,屋子外搭了个棚子,养着一匹断了右腿的黑马。
  坡脚人和坡脚马,现在又多了一个狼群里长大、同野兽无异的孩子,三个活物怪异地生存在同一屋檐下,漫天黄沙,暴雨狂风,这般斗转星移,连生命也能望到贫瘠的尽头。
  解忘锋将他捡回来,并没有置之不理,也没有一点好奇阿木河身上的事,而是开始教授阿木河人类的行为。阿木河学习的速度与反应,远超过三岁孩子,连十几岁的少年都未必有他的敏锐与聪敏,他的专注与天赋已非常人所能及。看着他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开始长大,解忘锋偶尔也会想起那些关于邪魔的传言,阿木河伪装成孩子,用虚假的话语欺骗过路的人,将他们化为孽报的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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