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神使一开口,他们便认出这道声音,正是在无忧镇鬼巷中出手相助的青衣人!那时他一身素袍,又带着帷帽,看不出身份,对他们蓼奴也态度温和,想不到竟然是碧土月神座下神使。
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人,竟在玉台上一招就击杀巫祝,出手时毫无犹豫,若他们身处巫祝的位置,也未必能完美地应对那一招。
他生得俊秀文弱,年纪很轻,但武功如此深不可测,奉仞和解碧天不由对这个神使生出几分忌惮。
“多谢大人。”奉仞将音色压哑了一些,语调含糊,仿佛还不适应一条新的舌头,只诚惶诚恐,一时不知从何问起,当即就要弯腰行礼,“莫非这仙丹……当日竟不知您是……”
神使轻轻扶住他臂,温声道:“无妨,我从停君那问到你们二人,得知你们口舌皆断,便派人送两枚仙丹来,贺你们抚顶之幸。今后你我皆在天上宫阙,共享仙乐,无须言谢。”
他这么一握,奉仞果然就弯不下去。这是试探之举,看看昨日他出手究竟有几分真实,如今看来巫祝是真的死了。
蓼奴的规矩便是不管会不会说话,都不能言语,碧土月神与任长羁他们尚各怀心思,自然也不会细心关注两个卑贱的蓼奴。他方才在寿诞之上,曾在碧土月神耳边说过话,然后他们就被神母恩赐抚顶,应当是受了神使的举荐;后来这人又特定与停君询问,知晓他们有残疾,派人送来仙丹。
那日在驿站,他们就看出青衣人身份地位不凡,做戏卖了个好形象,没想到回报来得刚刚好。
他一举一动细心周到,若真的是十卵和九黥,遇到这种恩情,一定都要肝脑涂地了。
奉仞刚想到这,身边扑通一声,一言不发的解碧天突然伏跪在地,俯首哽咽道:“大人再造之恩,无以为报。我与十卵在鬼笼时日久矣,今日服下仙丹,神智清明,如同新生,方知从前为奴之苦。这两日受神母仙泽,日后大人有能用到我的地方,我定然竭力而为,绝无二话。”
言辞情深意切,语气催人泪下,逼真无比,听得奉仞唇角抽了一抽:数天前这厮也这么演给青衣人看,还真是做戏做到底。明明谁也瞧不起,谄媚张口就来,简直人间第一大祸害。
神使失笑,忙转过方向,弯腰请他起身:“你们品性高洁,自身居淤泥不染,又心细敏锐、当先出手,才能得神母青睐。不过,我也并非没有私心,先起来说话。”
解碧天掩面擦拭了两滴不存在的泪水,才被奉仞扶着起身,借着袖子遮掩,向奉仞眨了眨眼。
在神使眼皮底下还敢眉来眼去,奉仞压了压唇角,很严肃地转开目光。
神使没看到他们私下的眼神交接,只看到两人互相扶持,见鬼笼难有真情,不免多安慰几句。等到他们心绪平复,才转身领他们走出去。
“你们初为生人,许多事情不明白,不过没关系,天上宫阙并无太多规矩,只要记住我告诉你们的便好。”
“我名霁日,为神母座下侍神者之一,与我的弟弟絮影共同执掌鬼笼之主。蓼奴受抚顶,成生人,因没有姓氏,多半去华胥楼中,抑或留在王宫中侍奉。天上宫阙有令,不可残杀、欺辱、伤害生人,凡天上宫阙子民,命为神授,不可剥夺。除此之外,人人自由,情欲随心,不必受苦。”
解碧天问:“倘若触犯规矩,会有什么惩罚?”
霁日敛了敛笑容,眉间掠过不忍之色:“那夜你们看到的病变生人,原本也居住在天上宫阙之中。那驿站所在的地方,本立碑石唤为无忧镇,其实另一半石身半填地下,那半块上面,刻的却是应悔二字。
“倘若犯错,便要服一味名为腐红的毒药,驱逐到应悔镇中,世代不可回天上宫阙。”
奉仞低吟:“腐红……正是那种毒,才会让生人变得如同蓼尸一般?”
霁日耐心解释:“腐红取自蓼尸的心肉,研磨而成,食之虽不会死,但会让人一日日病变扭曲,直到变成蓼尸。天上宫阙偶尔会有人天生携带这种病,视为不祥之人,也会被逐出。”
他所说的话教人惊心动魄,他们在鬼笼外遇见的蓼尸男女老少皆有,不知有多少曾也是安居乐业、崇拜神母的生人?
应悔镇,是天上宫阙的流放之地,里面皆是被遗弃后逐步炮制成守墓人的子民。奉仞想起,那日他们殷殷唱歌相送,伫立在镇前眺望轿队离去,无限期盼,有一日神母会想起他们,会有香车宝马接他们再回到天上宫阙,直到在毒物催化的饥饿中,化为不人不鬼的怪物。
日无忧,夜应悔。
一面仙境,一面地狱,天上宫阙看起来华美崇高,实则才是真正没有人伦道德的囚笼。
霁日感到气氛低沉,身后两人不再言语,也叹息:“应悔镇已有三百多年,人皆会有错,如此惩处,太过残忍折磨。变成蓼尸,甚至无法投胎转世,终身拘留在阴阳之间……何况,家人与后代何辜。”
他十分年轻,只在二十出头,又侍奉在神母身边,于大兴前朝神祀之风的天上宫阙中,日夜熏陶,竟还会说出如此悲悯同情之话,简直是个怪胎。
奉仞心中一动,忽想到了为何霁日会选择他们。
“大人……有意变法?”
他声音压得极低,此处宫人早已被遣退,又是寿诞盛宴,更无人回来到这里。霁日听到那两字之后,原本平和的神情微微变幻,温柔绿流分开,露出底下的锋芒。
那是一种很含蓄很内敛的锋芒,藏在文弱的表象之下,等着一个时机。当它裸露出来的时候,一定像杀死巫祝那样干脆利落,一击即成。
他们忽然明白,为何霁日那一招如此完满,无懈可击,他站在神母身边,至动乱出现,那一招就已经在他心头等待许久,无人能够找到破绽。
与此同时,霁日停下了脚步,缓声道:“仙国本该是人人平等、百乐无忧之处。我曾与神母面谈,但我的弟弟絮影却与我观念相悖。他生性偏激,主张非我国人,必诛之;凡有过者,皆不诚。他的心腹厌光,更趁我久在天上宫阙,将我实权剥除殆尽。”
霁日本就性情淡泊,又在碧土月神左右护法侍奉,絮影想将鬼笼势力揽为己用并不难。他们在鬼笼中,只闻厌光,连真正的鬼笼主人叫什么都不知道。
解碧天了然,问:“絮影大人想要架空您?”
霁日叹息,转首看着他们,目光幽深:“但是……自两年前不欢而散后,我就再也没见到絮影。”
第42章 皮球
再也没见过?
奉仞与解碧天面面相觑,如果是絮影失踪了,霁日绝不会用这样模糊的字眼,可絮影作为碧土月神的神使,身份尊贵,两人在天上宫阙侍奉神母,又怎么可能整整两年都不曾露面?
“是絮影大人不愿与您见面么?”
霁日眉头凝起:“如果只是单纯不愿见我就好了。我弟弟性情高傲,善于与天上宫阙的氏族结交,常常出入各种宴席,反而是我多在宫中,不问城中人情故事。两年前,我们因量刑之事争执过后,絮影拂袖而去,至此我再没亲眼见过他。可若说他消失不见,厌光却几次收到他的命令行事,字迹信物确实是他的没错,时而也有人也说与絮影见过面,交谈无异。”
“神母期间未曾召见过他?”奉仞又问。
“神母深居王宫修炼仙法,极少出行,絮影……我弟弟,较少入宫侍奉,常是我为神母办事,天上宫阙向来安宁,鬼笼有要事才唤絮影。往年寿诞,他都会与我争护法之位,这两年竟连寿诞都不来了。”
霁日说得委婉,他们都是聪明人,听得明白什么意思,絮影野心勃勃,但碧土月神似乎不是特别钟意絮影,反而更喜爱恬静温和的霁日。他们兄弟看起来性情各异,又有不少不和之事,絮影因此和霁日叫板,倒也正常。
即便是神母,也有偏心之人;作为仙国,也有权力党争之事。
天上宫阙虽宛如梦中仙国,但终究都是肉体凡胎,逃不脱七情六欲,解不开喜怒嗔痴。
“我曾命厌光带我去找他,但絮影拒绝了我,并宣称在神母选出最中意的正神使前,他都不会与我见面。后来也确实如此,我并非闲暇之身,以为他不过一时置气,便不再去他面前惹他不快,没想到一下就是两年,厌光都无法主动联系他。”
解碧天在一旁冷眼听了半晌,接口话锋一转:“依大人所说,确实古怪,絮影大人消失两年,此次寿诞之上,巫祝刺杀神母,是否也有所关联?”
他存心挑拨,这事本就疑点重重,霁日特地来接他们,告诉他们这些事情,想来就是为了絮影一事。如果能借机铲除絮影,对霁日往后的地位有利而无害。
果然,霁日沉默了一会,手指抚着腕间玉镯,显然被解碧天说中心事。
“不错,我也有所怀疑。巫祝代代相承,有何缘由要杀神母?如果有关联,絮影怎么和巫祝掺和在一起?十卵,九黔,没查明前不能妄言,絮影敬爱神母之心,几近痴狂,天上宫阙皆知。他几度与我争执,也是因为想要被神母看重,我并不怪他。”霁日清润的脸上褪去几分血色,“若与他无关,我恐怕他遭遇了什么险境,才是我最担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