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自进入宫中,那种香气越发浓郁,迥异于“不复”那犹带着腥气的浓厚感,这香气更像一条丝帛,从天际落下,拂绕在众人的两肩,起初阴冷的感觉褪去,随即暖意蔓延身体,连丹田都微微发热起来。
  有人轻轻敲响了编钟。
  如同一滴雨滴入死水之中,是开天辟地的一个叹息,霎时,弦乐之音若波纹荡开,眼前的雾气、耳边一成不变的声音,全部被击碎、被分裂,霍然飞速地往身后而去,以无法抗衡的姿态,尽数溃散。
  一丈多高的巨人们到了台下,举朱干玉戚,绕着整个殿内,随韵律呼喝舞动,声堪震天撼地,衣上彩带狂飘。
  高台之东,衣着各异的人影渐渐在雾气里显现,垂袖仰头而立,穆然不动。随着礼乐的韵律,数万人的声音重叠为一,齐声而歌。
  四野无序,长恨汤汤。
  东流不返,白发成霜。
  神女垂泪,故土重芳。
  维天有汉,照我无疆。
  天人同寿,但为旧裳。
  百岁莫忧,黍离未荒。
  ……
  歌声渺渺,恍然若梦,却并非死寂沉沉,又或哀怨的鬼府之语,相反,那来自墓宫之中的颂歌越发高昂,怀揣着赤诚的、深远的心念,一片殷切不移,欣欣向荣。
  向死而生,向生而死,来来去去,此身不改。
  从未离开的人,在他们眼中,饱受天灾之苦的人间,何尝不是炼狱;远离凡尘,活在早已灭亡的朝代中,这里何尝不是真正的天上宫阙?
  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许多,青铜烛台悬壁之上,由远及近被点亮,上百座金车停于殿中,带着稚儿面具的人驱使着金车,绕着宫殿环行,将车内的金沙抛洒出去。
  仙宫宴席的中心有一座完全由白玉砌成的高台,两侧凿出月牙型的水槽,蓄两汪莲池,乳白冰冷的雾气上升,攀着台柱旋绕。
  歌声里,有个身量高瘦、穿祭礼之服的男人拾阶而上,琳琅的玉器与组佩拖曳在身上,随着他的脚步,那些玉石啷当相击,争鸣不断。
  他一步一顿,莹蓝色的火焰在足下明灭,如一簇簇鬼火依附在足边。
  是停君说过的巫祝,天上宫阙有幸侍奉碧土月神的人之一。
  除此之外,还有二十个穿红衣的人在他背后,看身形都不过少男少女,披着发,面容被一张白布紧紧封住,只留下两个呼吸的小孔。他们被宫人们牵拉着,跟随巫祝,来到莲池旁。
  解碧天微微眯起眼,隔着距离,他也能看出这些人步伐绵软,分明不能控制自己行动。
  他伸出手,借着众人专心之时,借着宽大的云袖,拢住奉仞的手。同时,他感到握住的这双手,变得冰凉、骨节耸起,一瞬间紧紧地攥成拳——解碧天倒不是在不忍与安慰,只是这种预料之中的了解近似掌控,使他心情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格外愉快。
  只见巫祝唱着祭词,伸指向上一指,宫人站在红衣少年们的身后持刀,银光齐烁,同他的手指一齐向上,又往下,将这些祭品的喉颈如宰羊一般轻佻割开。
  鲜红的血自一线伤口流出,流入那清澈的莲池之中,原本仙气馥郁的池水渐渐染得殷红,直至成为血池。
  颂歌至末,唯有乐器仍在不知疲倦地弹奏,香气与血腥味已经浓烈融合到不分彼此——
  清越的击乐之音压停,烛台焰光簌簌闪动,整座殿堂随火光明灭,明如昼,灭如夜。
  撩袍,屈膝,伏拜,跟着巫祝动作,所有人一齐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恭敬地唤:“以我微尘,共贺神诞。”
  奉仞和解碧天忽同时感到一阵沉沉的气势,压上了脊背。
  方才巫祝足下的鬼火,常出现在古墓与坟场之中,奉仞并不惧怕,那只是一种尸体腐烂后产生的特殊磷火,常有人看到后传出怪谈谣言,更有一些假道士借磷火装神弄鬼,用来诓骗人绰绰有余。这种虚张声势的伎俩,还不能让奉仞紧张。
  他们跟蓼奴们站在一起,作为地宫的守门人,这一日可以获得离中心高台更近的殊荣。现在,那种莫名的、令人不适的压力也更近,风雨压山,雷在云层里滚动,时间流逝得温吞,一点动摇都会全盘溃散,他们两同时浑身紧绷、颈上生汗,几乎想要拔出兵刃,才能抵御那种感觉!
  不谦让地说,他们两的武功在当世可谓佼佼者,已经许久未曾有这样的威胁感,可偏偏在这寿诞上,仿佛蝼蚁,他们的生死由人掌控,他们的一举一动被窥探清楚。
  但他们一动不能动。
  “善。”
  一道盈亮玉润的声音,穿透肃穆寂静的大殿。
  说话时好像很遥远,又好像在你的耳边,含着笑,亲切温情,但自有庄严之气,不能生亵渎之心。只要听到这个声音,你便会愿意什么都放下,金玉、名利、志向,都比不上万分之一。
  那种可怖的压力顷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轻松,身处其中的奉仞一行人,也不由有一瞬的动容。
  “尽可飨之。”
  华服的少女们从金车里钻出来,赤足奔至宴席中,手中奉着琉璃盏,从莲池之中盛起一杯血水,转身献给东台上的生人们。他们欣然欢笑,视作仙露,仰头尽数饮下。
  蓼奴们也得到特赦,随之起身,好在因身份低微,不能同饮。目睹这样啖血如常的场面,奉仞只觉一股作呕感填在喉咙,立刻转移视线,借着同僚的身形遮挡,观察中心玉台。
  玉台建得很高,为碧土月神准备的地方铺满细碎的蓼草籽,浇金的榻座宽可卧睡两人有余,霞锦纱层层围之。
  霞锦纱,这种纱料即便是在大衍,亦极为昂贵,唯天家可用,只因织造之法极为古典繁杂,成品似烟霞弥漫,色彩浓丽,艳而不俗。
  以前朝的工艺,那更是穷奢极欲。
  此时透过霞锦纱,可以看见榻上不知何时端坐着一个女人,通身形容可隐隐窥见,宝相华美,和碧土月神的神像别无二致,看不清容貌。榻外身后,碧土月神身边站着一男一女,男穿青绿袍,怀持白璧玉尺,额头垂下松石珠帘,以遮掩面目;女穿绛红裙,腰配珠玉宝剑,大半张脸画满艳丽花卉,难以辨别原貌。
  这两个侍从一动不动,泥塑似地守在身后,除了还有呼吸,简直是两个漂亮的木偶雕像。
  生人落座宴饮,接下来就是献寿礼了。
  一台台轿子运进来,停君已经离开去等候礼官传唤,蓼奴们虽平日向来死气沉沉,到底从没有来过天上宫阙,耳边声色生动,都忍不住悄悄去看。自离开鬼笼后他们不再受蓼草毒性浸淫,神清目明不少,还以为是天上宫阙的神力。
  席间献礼,贵重之物如流水,许多宝物只在传说中听闻,若出世,必然又是腥风血雨的一场争夺。至于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怎么会在这些人手里,那就有点细思极恐了。
  碧土月神未再说话,只是颔首微笑。众人尊称神母,天上宫阙没有皇帝,只奉神母为主,其下生人皆为臣民,分为神使、仙官、宫人、祭司、医者、百业。
  奉仞心中却越来越严峻,宣朝虽亡,本身丰厚奢靡的底蕴却并未耗尽,这也是为何王都消失于西漠之后,会有那么多人不惜一切来到此处寻找遗址。按现在看来,天上宫阙都是大宣遗民,本身难以与外界沟通,悄无声息绵延这么久已经骇人听闻,更毋论发展为地下一座王城国度。
  除非真是这个不知打哪来的碧土月神大慈大悲,怜爱子民,降下无尽财富——这话骗骗别人,可能还可以蛊惑几分,奉仞只会嗤之以鼻,觉得荒唐绝伦。
  怎么看都是阴谋,还是个长达五百年的阴谋。
  “献祀鹿,取神盅。”
  巫祝雄浑高昂的声音打破奉仞思绪,听到“祀鹿”二字,他骤然回神,将视线落在底下被抬上来的轿子上。
  四个宫人抬轿走上台阶,口中唱和祭祀之词,难以听懂。一个半大少女坐在上面,玉饰装潢得端庄华贵,繁冗沉重,此时她低着头,被这些东西严严实实地压住,仿佛正轻轻合眼安睡,任由人们将她抬到碧土月神的宝座之前,决定她的生死。
  轿子落地,有人在她眼睛抹了一下,她转醒睁开眼,浑圆如猫儿的眼珠顿时给这人偶般的少女渡了一口活气,极为灵动。
  眼睛恢复光明,等她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禁呆坐在上面。所有事物陌生无比,远远超出她的认知,这里竟比皇宫还要更奢美,一时还以为自己没睡醒,真来到了仙国。
  四周投来虔诚而狂热的目光,却并非将她看做一个人,而是一件象征着什么的容器。
  公孙屏同样认出来那是公主姬瑛!
  奉仞和解碧天猜得没错,这事是蓄谋的,天上宫阙的目标就是姬瑛。
  他正站在人群之中,方才忍着恶心把血酒倒到袖袋里,好在本来四周香气和血气糅杂,人都浸入味了,倒没人怀疑他胆敢把神赐之酒倒掉。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