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为了处理后事,奉仞数日忙碌,之前又没休息好,再强韧的精神也支撑不住这么熬,终于到了硬是被断金司诸人赶着回去的地步,也已经是日暮西山,天光昏暗了。
  奉仞一身疲倦,回到别邸,才想起来有个人还在家中。解碧天说不会叫他麻烦,便当真这几日安分守己,未曾怎么出去给他招惹麻烦。
  走过前院步入中庭,草木摇曳之声萧萧,正寻入月洞门,忽有一阵骤风卷来,奉仞身体下意识侧避,便见一道黑影飞速从自己身边窜过,扑落到地面,发出呼噜之声,便四爪乱挣,很没有威风地蹭滚着草地。
  奉仞目光一移,才看到解碧天也盘腿坐在草地上,从阿木河口中取出一枚鸡蛋大的夜明珠。他仪态散漫,衣襟大敞,露出一角描金的纹身,那似乎是什么动物的骸骨,正自他左肩向胸膛延伸而下,隐入衣物。
  薄汗覆在较深的皮肤上,随着呼吸,那金漆般的纹路起伏,如古酒微漾时的波澜。
  穿得好不端庄。
  对上解碧天的视线,奉仞察觉自己目光滞留,逾越了非礼勿视的礼节……但此时转移目光,岂不是更古怪?奉仞心中想着,便面色如常地抬头,直视解碧天的眼睛,解碧天面对他冷薄的态度,宛如主人招呼:“奉大人今日这么早放值。”
  阿木河也站起身表示一下,浑身上下甩了甩毛发,解碧天伸起手臂挡了挡,浑不在意地拍掉自己被甩了一身的草屑:“阿木河在西漠待惯了,没滚过草地,兴奋过头了。”
  他捉住狼首,对它亲昵地吻了吻,又感慨:“奉大人你瞧,多可爱。”
  阿木河呲了呲牙,很恃宠而骄地仰高脑袋。
  这到底是谁家?奉仞看着满地被压垮的青绿草根,惨不忍睹,而始作俑者是一只畜生,简直无可奈何。解碧天自从被指派给奉仞干活之后,成日就是在别邸里跟阿木河玩儿,时而出去买酒,时而在戏坊看演出,时而进歌楼洒金,全面融入这边纸醉金迷的生活,比起帝京的纨绔子弟有过之而无不及。
  和奉仞的日子过成了反面。
  算了。奉仞摁了摁眉心,平心静气自劝,只要他不招惹麻烦,平时穿好衣服,别暗中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也算是尽职了。
  他正困倦,懒得计较,抬脚经过那一人一狼,就要往内院走去,解碧天却忽然抬手,捉住他的手腕。
  奉仞偏过头,便见坐在草地上的解碧天一手抚摸着膝上的阿木河,一手将他拉得微微弯腰。
  这么张鹰视狼顾的脸,偏偏生双多情的眼,牵连着奉仞,拇指抵上他的掌根:“奉大人,人如草木,需浇水养之,观你近日少食茶饭,实在很伤身体。我方才煮过面,不知大人可愿赏脸一尝?”
  ……嗯?
  两人对坐,奉仞看着面前的面汤,瓷碗里红油与葱花飘动,远覆过了清澈的汤色,面条齐整乳白,捞在碗中,色香味俱全,闻起来倒真的很好吃。解碧天看着像是个挥金如土的魔头,在庖厨上竟也有所修行,看来是自己以貌取人了。
  无事献殷勤,借机下毒也不无可能。
  解碧天见他停顿,自己先舀了一勺入口,很是体贴地解释道:“这是西漠的做法,想必奉大人未曾尝过。在我们西漠,虽然猛汉豪杰甚多,但可豪吞三碗面不改色者,也十分难得。”
  奉仞有心拒绝,解碧天一手撑着下颌,目光定定看着他,奉仞向来自尊心甚高,却因为容貌常被人轻视,解碧天这么说,是成心让他放不下面子。
  “我不过是感念大人这几日收留照顾,岂会害大人?”解碧天又搬出这奉仞一定很难开口拒绝的名头。
  奉仞将信将疑,用银筷架起面条,放入口中。
  屋中沉寂片刻。
  解碧天看着奉仞微微捏紧了筷子,默不作声,低头一口接一口吃起来。
  他吃饭一向斯文有礼,是高门子弟留下的习惯,今日转眼间半碗面汤下肚,不带停歇,不知饿得狠了,还是这面确实太好吃。解碧天眨了眨眼,开口问:“如何,奉大人可还……”
  话没说完,一阵咳嗽猝然从奉仞口中呛出,他面色一变,推开碗,弓下身体剧烈地咳了起来。
  奉仞方才风卷云残,实则只是为了快些将这折磨熬过去。他已竭尽全力忍下,可那种不属于帝京的辣味与酒味直从喉腔焚烧到鼻腔,极其剧烈辛辣地席卷了他的味觉。
  解碧天捂着脸,肩胛抽动,笑声十分发自内心,与闷闷的咳嗽声相得益彰,惹得奉仞恼羞成怒。
  果然没安好心,信他才有鬼。
  自他入断金司后便鲜少有人敢戏弄,一着不慎,却在这人面前犯了笑话。奉仞懊恼得很,又因为咳嗽得说不出话,只能狠狠怒睨他一眼。
  玉白面皮浮出赤红,一路漫涨到颈后,消减了平日里的冷冽气势,多了几分年轻的窘迫,这时才显出刚过及冠的青涩。
  解碧天终于笑够了,想起来收拾自己的恶果。他左脚踩上椅子,一下倾身过桌,高大阴影笼盖住半扇窗光,提起早已备好的清水茶壶,一边扳住奉仞的肩,一边将壶口抵进奉仞的唇齿之间。
  “奉大人果然是人中豪杰,在下甘拜下风。”
  冰冷的水涌入灼烧的喉咙,激起一阵细颤,恰逢甘霖,使焚烧的热度得以冷却。他缓解痛苦,然而解碧天并未停下,半强迫式的动作,仍牢牢抵住齿关,奉仞不得已继续咽下源源不断的清水。
  他皱起眉,秀美的容光折叠出有点茫然的碎芒,是棱角尖利的琉璃。
  解碧天想,还真是心热神驰之色啊。
  水流自唇角溢出,奉仞已反应过来,伸手搡开茶壶,解碧天用带着刀茧的拇指抵住他的唇缘,轻飘飘地擦过水迹。奉仞仰头看到他背光的面容,熟悉的、不时闪动的感觉,用力去想也想不起,不知何时两人吐息拂得暧昧,面前,一片薄情的、擅长谎言的唇在动。
  “奉大人……西漠的东西,烈不烈?”
  第21章 忽如远行客(五)
  金栗之案查办大小官员十余人,这些年内务贪污赃款共计三百万金,断金司查办之后,圣上震怒,当街斩首魏公公,以儆效尤。此案牵连帝京,又是帝京之中罕见的连环杀人案,因作案手法复杂,最终以真凶为金栗结案。
  奉仞负责此案,因手段雷厉风行,又救下云贵妃的侄子、许蓝山之子许淮,立下头功,竟破格提为断金司副指挥使。
  他以这样的年纪官居副使之位,可谓年少得志、自古罕见,虽然断金司立于朝廷之外,然而掌管诸多天家要务,地位极为重要,也证明谁受圣上信任。
  奉家向来内敛清高,不甚攀附朝中权贵,如今天灾严重,致使人才凋零,奉仞脱颖而出,圣上很中意这个青年。
  为此,断金司作庆功宴,庆贺连环杀人案结案、奉仞升职,司内难得操办宴席,吕西薄面色也不复往常严峻,这几日带着和缓的笑意看着上下筹办。
  奉仞却最头疼这种宴席,姬全虽有心去庆功宴,奈何断金司向来不参与朝政党争,皇储亲近并不合适。他便寻人打了一把宝剑,亲手赠给奉仞。
  “我听说你这次险些没命,沥光枪不便时时携带,你平日拿在身上恰好。”
  奉仞双手接过,借着窗光拔剑出鞘,一簇银光照出双眼,恰逢屋外落花一瓣,飘然入窗,经过刃边,落地已一分为二。他不由赞叹:“好剑!多谢殿下。”
  “你满意就好。有空去看看胭胭,她很想你。”姬全含笑摆手,知道这位好友向来喜爱兵刃,必然欣喜,“此案如此凶险,还好你能全身而退,我听闻那日发生的事,简直冷汗频出。”
  奉仞动作一顿,却不知道该怎么诉说。
  说是全身而退,还多亏解碧天这个变数,若非当夜是他及时相救、驱使阿木河去咬断引线,也许自己也会葬身火海,何来今日风光。只是这家伙行为狂妄、言语荒唐,实则十分恶劣,时常戏弄他也便罢了,说要赚够赏金在帝京有住处便走,每日却花钱如流水,单是不知哪惹来的诸多情债过节,便有男男女女各式人物上门。
  若不是这是断金司的地界,他的仇人估计也得三天两头来拆家。
  当然,解碧天表示,自己身居于奉大人的府邸,自然绝不做违背道德之事,影响他名声,一般他出门在外,都说自己叫公孙屏。
  奉仞的别邸,只怕再过两个月便成了解碧天与爱宠的地盘。
  不过,金栗此案,除却赏金之外,自己确实还未好好答谢他。
  到了庆功宴那日,已至日暮开席,奉仞前脚踏入,后脚竟跟着解碧天,看样子是一道同来。
  解碧天终究是个彻底的江湖人,并不打算与他们这些天家鹰犬走得太近,往日从不来断金司,奉仞对监视这个麻烦更是多次上表请求换人,屡驳屡求,关于解碧天究竟如何招惹奉仞,在司内暗地里已经流传过各种版本。
  今日奉仞却亲自请了这人过来,也是稀奇,许多人还未见过他呢。解碧天对上吕西薄探究的目光,主动走来打了个招呼:“吕大人,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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