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你……”
  解碧天被他攥着手腕,反倒像是他居高临下,不退反进,步步紧逼,又一次打断奉仞刚开口的话语。他微微笑起来,比起伪装出来的温情,还是冷笑更真实,双眼若幽火,填满洞照人心般的戏谑。
  “你不愿意当恶人,我来当恶人;你怕沾上人命,我向来无需道德。世间因果皆是自作自受,我成全了她的愿望,也成全了你的仁慈,奉大人,我做得不对么?”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他气势尖锐,奉仞未曾后退,两人骤然很近了,几乎缠上鼻息,却无暧昧,只有积压了许多次、将近暴烈的情绪在浮动,眼睛与对方紧紧对峙。奉仞张了张唇,想开口,片刻后,又紧紧抿住。
  他甩开解碧天的手,冷冷道:“解碧天,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你无话可说,就此分道吧。”
  解碧天神色不变,仍是用那种令他憎厌的神情看着奉仞,没有回答,直到他转身走了两步,才听到身后人缓缓开口。
  “奉大人,你可以走,公主得留下。”
  拂去了多情般的错觉,只剩下初见时那冷血的本质。
  劲风席卷背后,奉仞眼风一冷,早已戒备,一手抱紧怀中公主,拔剑时再不留手,上翻挑开解碧天的刀锋,一时杀气横荡,屋中卷帘簌簌翻动。
  和解碧天撕破脸皮,现在他只求速战速决,原先的忌惮和考量便果断放下,招招直刺其致命之处。
  他习于大将军门下,武学路数稳健利落,并不像寻常江湖人招数那般花哨缭乱,而是为杀敌擒寇所用。
  解碧天意求他怀中公主,反倒收敛了狠辣的招式,使长刀威力削减,两人本就难得逢遇对手,现在屋中不好施展,便从房中跃出,于楼中长廊缠战不休。
  至于那些蓼尸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一时也懒得管了,他们已经全神贯注于这场打斗的输赢。
  刀压着他的剑,宝剑发出不堪受力的呻吟,奉仞不宜与他这把凶悍武器正面抗衡,只能以快取胜。刃光纷乱中,解碧天那张总隐含冷漠与讥诮的面孔,竟在发丝狂飞之中,露出一种极为快活真心的笑容。
  他看起来,心情竟坏得兴致勃勃,又好得出奇。
  若是我的沥光枪在此……奉仞在紧密汹涌的刀光中想到。如果这时面前有镜子,奉仞就能发现,自己的双眼也剥去了冷静从容的淡然,变得极亮、极热。
  实力相当,招招皆能致命,彼此必须聚精会神,当是时,刀光与剑光明明如月,周遭环境疾掠于身后,风声凄暗,直刮得人眼睛发酸,两旁的重重厢门犹如延绵至无尽之处,一座古楼,数百个房间,不知道是否有多少只眼睛窥探这场输赢。
  回廊的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花瓶,细颈,红釉,描着蓝鸢尾的图样,瓶中却只插着两根枯枝。
  花瓶就那样静静地放在这条走廊的尽头,光洁莹润,犹自发着牙白的微光,与万物尘埃厚重的古楼相比,宛如凭空出现。
  正值解碧天横刀挥砍向奉仞的面门,奉仞翻身避过,刀锋回势不及,霍然震碎了花瓶。
  哐啷!
  瓷片落地的瞬间,两人同时听到木括齿轮转动的声响,森森如鬼语,窸窸窣窣地发作起来,但见奉仞足下踩着的一格木板正连接花瓶的位置,“咔哒”一声,竟突然向两侧打开,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长道。
  奉仞本就在与解碧天缠斗,下盘未稳,怀中又抱着公主,这地道骤然在脚下打开,他长剑翻转,却在壁边划空,瞬间落了下去。眼前没入一片不见五指的漆黑之前,他听到箭鸣声、破空声、金铁碰撞的声音四面八方接连响起,似乎触发了古楼机关。
  随后一声钝响撞在地面,解碧天的声音因逐渐变得遥远而不辨情绪,只隐约听到一句——
  “……奉仞!”
  第17章 忽如远行客(一)
  “……仞……奉仞……奉仞!”
  提高的声音穿透蒙昧的浓雾,箭发而来,奉仞在最后一声中骤然醒神,他双眼缓缓眨了眨,视线重新聚于眼前人的面上。浓眉,垂眼,微高的颧骨,唇边延至下颌留着一道细长的疤,唇上蓄须,修得十分齐整端厉,不难看出是一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因日光透照,使得他身上红袍金鹰几乎华美得令人目眩与胆寒。
  是他的老师,现任断金司指挥使吕西薄。
  奉仞微微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银缎箭袍的常服,腰间尚且还未配断金司的特制官刀,右手拇指上正戴着一枚白玉扳指,闲暇时常与二三友人纵马骑猎。
  方才恍惚的感觉,稍纵即逝,时节温暖,他的后背却一片湿冷,很快又淡去,想起来现在。是了,去年他在殿试点武状元,备受圣上青睐,又受断金司指挥使吕西薄的指导领教;但因奉仞仍为三皇子姬全的近臣,又是河东世家子弟,按规矩先入了禁军。
  他前途不可限量,正是炙手可热的时期,身手不俗,又擅长机变,故而特奉圣命,在断金司中辅助吕西薄办案。
  今日吕西薄叫他前来,是为了最近一宗京都连环杀人案。此案已发生两个多月,至今未能拿住真凶,凶手于宵禁时分行走,连杀七人,上至官员,下至百姓,手段、地点、思路各不相同,一度干扰了断金司的破案。
  若细查下去,便会发现案情之间的联系,奉仞调取卷宗后走访市井,发现被害者的共通点,便是与一位叫金栗的匠人有所关联。金栗一家在燕京久居,以善烧金簪闻名,宫中命他烧制一批金簪,为宫中贵人所用,金栗却私吞黄金,做出一批赝品。
  五年前,金栗一家被判流放,早已驱逐出燕都。
  现如今天灾人祸不断,离开铁牢般保护着的燕都,便要面临着斗米斗金、易子而食、暴雪旱涝的境地,若被流放,是比死罪更凄惨的刑罚。金栗的妻儿便是在路上就死于疫病,金栗后来听说在寻找草药的时候不知所踪。
  这是一个普通得甚至不会被人记住的故事,金栗,又或者未在故事里出现的人,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回来,并且出于报仇雪恨的目的杀人。只不过古怪的是,金栗从未习武,又如何堂而皇之在街上以不同手法杀人,又不留下自己的行踪线索?
  吕西薄此番匆匆命他前来,定然是有了确切的线索,只是奉仞已经数日辗转于寻找线索,睡得不多,方才才难得走神片刻。
  吕西薄锐利沉峻的目光落在他眼下的淡青,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办案需以全神贯注,玄琅,你若实在疲倦,此事我交付给其他人去做,也避免耽误案情。”
  奉仞知晓吕西薄素来严格,难得表露对自己的关心,摇头道:“多谢大人关心,此案我已经明了脉络,但仍有关键处未曾明朗,若不让我查到底,我便会一直记挂。”
  吕西薄早知道他会这么说,奉仞生性执着,从不半途而废,做事更是从头到尾皆亲力亲为,他教导数月,知道跟奉仞多说无益,权作磨炼他也罢。
  “暗线回报,追溯第七个人被谋害的痕迹,查到了流焰塔,便再无踪迹。凶手很可能潜藏其中。”
  京都之中有金塔,名唤流焰塔,曾为前朝皇帝为爱妃所建,登塔燃放烟火,全城皆能视之,距今五百多年的历史。只是流焰塔后来因为年久失修,又受时论褒贬君王之德,渐渐便封锁起来,再无人涉足其中。
  “我今夜就去探查。”
  “我派两个人跟你去。”
  奉仞微微一笑:“不用,人多反而打草惊蛇,我一人足矣。”
  他不过刚及冠不久的年纪,再沉稳,也难免流露出年轻意气,这矜傲的一笑,在风华正茂的面颊上烁烁生光,驱散了疲态。
  吕西薄摇头:“我知你自负身手,但不知对手底细,该谨慎行事。玄琅,此去若犯人反抗,可就地格杀。”
  他尾句冷峻,杀意淡漠,奉仞心中一凛:案情未明,对凶犯就地格杀极为少见,只怕背后牵涉其他朝中势力,故而不可多留性命。
  “这今日唤你来,还有一事。”吕西薄话锋一转,“此案线索是由一位江湖人所提供,此人武功极高,只是性情有些古怪。我与他接触过一段时日,有意招揽其入断金司做事,此次捉拿凶犯,他说会在流焰塔中接应你,你自己当心些许。”
  宵禁之时,京都六街皆寥无人烟,金塔在无星无月的夜里,显得像一座涂金的浮屠,因古旧而剥落许多墙泥。昨夜刚下过雨,微湿的泥踩在脚下,充满草腥气的夜风中掠过羽毛般的重量,影子颤动,吹进几叶披风的衣角。
  奉仞无声地从封紧的窗口翻入,随行他来的两个断金卫从另外两个方向潜入,三个人在漆黑之中照面,俱是轻功高手,轻巧地翻越过塔内陈设,向里面深入。
  流焰塔积压了数十年的尘埃,一时因外客来到而浮动,纷纷满目,曾燃放烟火而留下的硫磺气味经久不散。奉仞摆手示意其他人继续行进,往塔中宴乐的堂中去,见得一点黄光从不远处弥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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