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苏细雪的武功只算得上中等,起了冲突也隐忍不发,她此来只为了找给妹妹治病的药,众人没太把她放在眼里,使得她能够谨慎地活下去。
  第十日,沙鼠终于找到了地方。沙鼠钻进沙底,就在他们等待的时候,如同断金司的遭遇一样,先是遇到风沙暴乱,再是脚底下流沙吸人,众人瞬间被冲散。苏细雪陷入沙流之前,看到铜马背对着他们跑。
  苏细雪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她身处一条长长的死寂的地道,左边的脚踝扭伤,身边空无一人。
  地道如此阴寒,她试探地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只有回声渺渺传来,仿佛来到黄泉冥府。苏细雪看着黝黑的前路汗湿后背,可已没有回头路,只好咬牙站起来,用手摸索墙壁,继续一瘸一拐地前行。
  她身上只有一点干粮,不知道能维系到什么时候,脚受伤了,恐怕很难爬上去。
  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除了她的喘息声外没有任何声音。她被吞没进阴郁无光的地道,狼藉地拖行自己的躯体,前后皆看不到尽头,也看不清东西。
  她只是走着,走着,怀揣着微弱的希望和顽固的执念,祈求有一点光亮出现。
  不知走了多久,她精疲力尽之际,听到一声细细的抽泣声。
  苏细雪悄然按着刀走近时,竟发现有个不过七八岁大的孩子,正抱膝坐在地上,低头哭泣。
  第15章 魂是柳绵吹欲碎(三)
  孩子感到有人靠近,小心翼翼、怀揣惶恐地抬起头,露出一张面黄肌瘦、满是泥垢的脸,衣着陈旧,但并无损坏,借着苏细雪手中那一点光焰,可以仔细看出是个女孩。那孩子两颗眼珠深深嵌进眼眶,皮包骨头的瘦,和苏细雪在云州见过的孩子们那么像,饥荒许多年,路上已经躺过太多这样的躯壳。
  她看到苏细雪,也呆住了,好似从没想过能在这见到一个活人。眼泪落到干涸得起皮的唇上,她忍不住抿了抿这来之不易的水。
  苏细雪站在那没有动,有点茫然,只好紧紧攥着手中的短刀,低声问:“你……你一个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我……”她磕磕绊绊地连说几个字,越着急越说不出,顾不上身上摔伤的淤青,猛地手脚并用爬起来,“……我、我是从地下跑出来的!”
  “她说,她叫阿叶,和她娘在街上走散了,被人贩子蒙上眼睛打晕,才会被拐到西漠来。等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个不见光亮的囚屋里,有几个孩子与自己一样锁着手脚,跟她在一块。”
  每日都有人送些吃食进来,这里不乏野蛮凶狠的孩子为了一口饭厮打,身体孱弱的得了病,死了便被拖出去。
  地下无光,数不清时辰的变化,更让人恐慌的是未知。阿叶只感到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人打开门。
  冷峭的浮光落下,阿叶眼睛刺痛,不由得遮挡住眼,从缝隙里看到一个瘦长男人提着灯笼,面容罩在白色的面具中,衣冠形制很古怪,她未从见过。男人将他们带了出来,他们站在烛光下,如商品被精挑细选,容貌、皮肤、性情、身体,逐一地观察和选择。留下的男孩割掉舌头,被带到另一个地方,女孩被分成几批,去学缝制衣物。
  阿叶运气好,被留了下来。
  这里似乎有一座城,阿叶似懂非懂地察觉,只不过这里的人们都戴着苍白的面具,穿着宽袍,越显得个个身躯消瘦,如一缕缕鬼魂,被地下的光照出冷冷的纤长的影。
  他们从不说话,只是打着手语,留下的孩子也必须学会。
  阿叶跟母亲学过女红,又心性机灵,是里面学得最快的女孩,她的寡言和细心,受到了老师的青睐。时不时有忤逆又反叛的孩子消失,去了哪里,他们没人知道。
  转机在一年后出现,不久前地面上的沙暴前所未有的强烈,进而影响到了地下的建筑,他们孩子中年纪最大的领头,带他们趁城中动乱逃跑,兵荒马乱,仓仓皇皇,自数条墓道的岔口四散分别,众多孩子一起走,最后却只有她一个人。
  阿叶怕被找到,只能咬牙往前走,然而地下构造复杂,无论她怎么走,也无法找到出口,时而传来某些异声与凄厉的喊叫,令她恐惧到崩溃。
  阿叶拉着苏细雪的衣角,恳求她带自己离开。
  如果苏细雪猜测没错,阿叶所说的城正是宣朝古墓,也正是传闻中有无数秘宝的皇陵,多少人寻不得的欲望之所,被苏细雪无意撞破一角。原来曾经泯灭的王朝,真的在深深的地底里复生,甚至在遗址中搭建起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驱使着现世的人成为他们的奴隶,可世事变迁五百年,如今居住在那遗址中的,是人,还是鬼?苏细雪心乱如麻,同时,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与希冀,开始膨大,如蛇噬咬住她。
  阿叶从遗址跑出来。
  阿叶知道遗址在哪。
  阿叶能够带她过去。
  ——“姐姐?”
  苏细雪骤然打了一个寒颤,好似冥冥中从数年前的床前,传来属于妹妹细声的呼唤,她拉着她的手,问她是不是很冷。苏细雪木然地低下头,去看阿叶的脸,与小春差不多大的年纪,本该无忧无虑、生活在天光之下,现在却充满对死的恐惧。
  她感觉身躯一沉,神魂归位。
  苏细雪将短刀握到另一只手中,用温暖潮湿的手牵住她,阿叶的手冰冰凉凉,瘦得只剩一把稚气的骨头。
  她低声说:“别怕,我会带你出去。”
  “阿叶跟小春一样大,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治愈我妹妹疾病的药物,纵然现在生死未卜,但我不惜一切的希望就在眼前。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药,阿叶能不能带我回去,我不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葬送一个孩子。
  “我们走了好久啊。墓道很长,长到我的火折子已经快燃尽了,阴冷的空气湿透我的脊背,我其实也很怕,怕走不出去,怕既没有拿到药,又再见不到小春。”
  说着,苏细雪的唇角开始忍不住涌出股股黑血,回忆那些遗忘许久的记忆,一阵剧烈的绞痛从苏细雪心腔里传来,万同悲扎在她周身大穴的银针微微颤动。就像有人曾种过什么东西在她身上,让她困在迷宫中,连一个故事都很难讲完。
  万同悲微微皱起眉,他察觉苏细雪的体内有种似毒非毒的药物在发作,极力排斥其他人。
  “火折子燃尽了,干粮也分食完,接下来在黑暗中我无法完全保证阿叶的安全。我给了她匕首,要她紧紧跟在我的身后。”
  她声音越来越慢,好像已经到了无力再说的时候,却必须说下去。她将头颅轻轻抬起,面对所有人的目光。
  “——在火折子熄灭的那一瞬,阿叶将匕首,刺进我的后背。”
  屋内静得如一潭沉水,无人打断她,他们围站在她的身边,像一圈隔世的火焰,看着一道冷却的幽魂喃喃自语。
  “我倒下去前还没完全晕倒,只过了一会,有人过来了,提着灯笼,薄薄的光漫进来墓道,像白纱一样罩住我流血的身体。我抬不起头,看不到脸,只能看到两个影子,一个瘦长的影子,摸了摸另一个矮小影子的头,阿叶的笑声就像落叶,盖了我一身。”苏细雪停顿了一下,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微笑,“我——我是不是很可笑?”
  有些人哭的时候,其实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笑;有些人笑的时候,其实是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
  然而蓼尸是没有眼泪的,只有紫红色的血,无声地、慢慢地向右边还没变形的眼眶汇聚,直到难以盛住,从她业已扭曲可怖的面容上静静流下。
  她的眼泪,姬瑛已替她流了。她早已松开紧紧攥住的衣摆,跪坐在苏细雪的身边,惶然地看她。
  “别哭,别哭。”苏细雪轻轻用手指勾着她的手指,“已经不疼了。”
  姬瑛眼泪流得更多:“苏姐姐,他们做了什么?”
  苏细雪的头越来越痛了。
  起先,他们将她锁在一副棺材中,口中含药,让她维系微弱的生命,意识陷在狂乱虚幻的梦境里,喜怒哀乐,大起大落,瞬息如同过去百年的光阴,然后在饥饿与痛苦的昏沉中,使得她不得已饮血食生肉。
  人在绝境时为了活下去,每每都会丧失人性,如此终日的折磨,无光狭窄的空间,足以消磨任何坚忍之人的神智,苏细雪不知如何熬过,又以怎样的意志,才能假作放弃了抵抗,被当做蓼尸驱使。
  蓼尸有野兽的敏锐残忍,群居的习性,人类的狡猾,为了不被察觉,她不得已忍着恶心,跟着他们吃了人。
  自此一切改变,她的人性也随之一点点消弭,那些幻梦时常会摆布她、催眠她,不知何时不再直立走路,渐渐也听不懂人的言语,后来她看起来与蓼尸就像同类。
  蓼尸不过是最低等的守墓人,只能徘徊在古陵之外,为豢养他们的人驱逐外来者,苏细雪至今未曾见过古陵中真实的情景。
  她能做的,唯有在地下遇见与妹妹年纪相仿的孩子误入时,总会悄悄保护,然而结局无非是孩子被发现,又或因没有食物饿死,尸首最后消失不见。苏细雪有一次清醒,却发现口中与手上残余的血,腥冷得像腐死数天的鱼,残骸横陈于身下,她呕吐许久,终于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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