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碍事。”反倒是元念卿出言安慰,然而声音太过脆弱,一出口就碎在唇边。
  他当时害怕极了,比亲眼看着家眷被杀还要害怕。这种生命随时可能悄无声息溜走又无力阻拦的折磨,远比手起刀落更加恐怖。
  幸好后来师父及时出现,才让状况有了转机。
  元念卿至今都没有说自己经历了什么,白露也不敢去主动触碰,生怕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再被撕开。
  但他再也不想见到对方死灰槁木的模样,这也是他无论如何都要一起入京的另一个原因。
  管家看到白露身后跟着这么多人赶紧问道:“娘娘,您打算都带上?”
  他回头看了看,四个侍女立刻恳切地望着自己,感觉丢下哪个都有些可怜,于是点点头。
  “那我再去备一辆。”
  白露摆了摆手,让她们一起上了车。
  车内顿时满满当当,好在姑娘们年纪不大身量有限,又都凑在窗边好奇向外张望,因此并不觉得拥挤。
  白露偶尔也扫一眼街景,没有找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车行约一个时辰,明显感觉在向上爬坡,白露便知道快要到了。
  他此行的目的是京城西南的双子山,这里虽是两座山相连,但山势平缓低矮,也没有什么奇峰险岭。不过山上果农众多,桃李海棠遍布,每到春天都有不少人到此踏青游玩。
  两山之间还有一大片花圃,据说是专供皇家。寻常人只能远观不能进入,却依然成了赏玩一景,附近也由此聚集了许多商贩。
  白露小时候来过一次,只是趁盛花期随母亲在第一峰上转了转。
  但家里的小厮时常聊起花圃附近的好玩之处,什么时令瓜果、蜜饯干果、奇花异草,还有不同香气的花蜜和蜜酒,他没去过也都了然于心。
  不过这一次,他的目的依然不是花圃。
  马车在第一峰的高处停下,侍女们纷纷下车,寻找可以休息的地方打扫。
  时至春末天气转热,树上的花已经谢得差不多。即便如此,周围的景色还是让他恍然回到昔日和母亲一起漫步的时光。他当时还小,一点儿也不觉得有趣,而且山上到处都是人,能看到的风景也有限。
  “娘娘,凉亭已经打扫好了。”个子最小的侍女跑过来回禀,将他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白露抬步要走,对方却没有退开让路的意思,而是小心翼翼地盯着他,似是有话要说。他又瞄到其他三个,正规矩地站在一旁,偷眼观察这边的情形。
  他心下了然,准是大家难得出来起了玩心,所以派个胆子大的来求自己。
  也不想扫了女孩们的性,不等小个子姑娘开口,他便从袖中掏出准备好的纸条和钱袋。
  对方接过来看一眼纸条,立刻心花怒放:“多谢娘娘!”
  其他三个一直竖着耳朵,听到声音就知道求成了,全都跑过来道谢。
  他赶紧摆手,心里盼着她们快点离开,早些落个清静。
  “你、你们几个怎么全跑了?”元崇看到姑娘们一起朝花圃的方向跑就急了,“谁伺候娘娘,快回来!”
  “娘娘派我们去买蜜!”大家嘴上回话,脚底却片刻不停。
  “买蜜哪用四个人?!”眼看人要跑没影,元崇牵马就要追。
  白露赶紧拦住,指指自己。
  “您……唉!”元崇明白他的意思,无奈地松开缰绳,“这几个丫头鬼精鬼精的,您别太由着她们。”
  他含笑点头,对方自然不好再多说。
  白露回到凉亭放眼山下,虽然不能将京城全貌尽收眼底,但西南角一览无余,陆家曾经的宅院也在其中。
  母亲带他来的时候也站在这里,怀抱着他指引家的方向,现在他仍能找到昔日院落的位置,不过里面是否有人,屋舍有没有变样都无从知晓。
  大约在巴陵山安顿下来两年后,他从师父和猎户的闲谈中得知,京城了结了一件结党谋逆的大案,现在各地已出告示昭告天下。
  趁跟师父进城的机会,他偷偷看过告示,父亲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抄家之列。他明白看到告示就意味父亲已经不在,可其他人的下落上面只字未提。
  之后他再也不敢轻易离开药庐,不仅是担心自己被发现,也怕因此连累毫不知情的师父和元念卿。但内心深处他仍想见家人一面,哪怕他们早已化为坟冢,与自己天人永隔。
  这个深埋于心不能倾诉的秘密,则是他决定入京的最后一个原因。
  “娘娘。”元崇从旁叫他,人不再着急,脸色却有些奇怪。
  他盯着对方的脸,想看出些端倪。
  “太子来了。”
  这四个字,让他的脸色也跟着奇怪起来。
  第6章
  元载泽今日装扮倒是朴素一些,一副普通富家公子打扮,也没有一见面就呆若木鸡。
  白露照旧深施一礼。
  “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对方想要伸手来扶,被他退身避开。
  元载泽尴尬地收回手:“真没想到会这么巧,竟然在这里偶遇弟妹。”
  马车停在这里还不到一刻,白露不相信天下有这么巧的偶遇。不过说什么自己都不能反驳,只能垂头默默听着。
  “怎么没看到念卿,他没陪在你身边?”
  他摇了摇头。
  “也是,他受诏入京肯定事物繁忙,只是苦了你千里迢迢跟来。”
  白露不懂元载泽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明明只是第二次见面,语气却相当熟络,话里话外的体恤,反而听着别扭。
  “我……”看出他在戒备,元载泽移开视线,转身和他并肩而立,“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弟妹可否出身京城?”
  这一问顿时让白露脊背发凉,但还是镇定摇了摇头。
  “以前也没来过京城?”
  他还是摇头。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认错人了。”元载泽失望地解释,“实不相瞒,昨日初见弟妹,我还以为自己遇到了故人。”
  白露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离开京城之前连皇宫的大门都没见过,自然不可能是太子的旧识。
  “他本是我儿时同窗,因家中突遭变故,如今生死未卜,与你……十分相像。”
  听到这里,他越发肯定对方所说的不是自己,只是这位故人的遭遇确实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他的生辰正是你的名字,在白露那天。”
  刚刚安稳的心再次被提了起来,他之所以用白露这个化名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母亲姓白,二是因为生在白露那天!
  “说来不怕弟妹笑话,我第一次见他时,还以为是谁家女童乔装改扮送进书院,站在角落里看了很久。”
  白露拼命搜索自己的记忆,他小时候确实被母亲送进一家书院,但到离开京城也只待了半年。而且因为儿时身材矮小,害怕被年长高大的孩子欺负,总是躲到没人的地方,根本没有交好的同窗……
  “我也是他从书院消失几个月之后,才知道那些变故和他下落不明的消息。如果早一点知道,或许能够想办法帮他。”元载泽说道这里愈发惆怅,“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安好。”
  这次换做白露呆若木鸡,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哪个表情不对露出破绽。虽然没有想起书院里的什么同窗,但对方口中似有似无的联系让他不得不心生动摇。
  “说了这么多伤怀的话,还请弟妹不要见怪。”
  心里乱成一团,他努力不让自己摇头的动作显出僵硬。
  好在元载泽并未察觉不妥,收敛愁容话锋一转:“其实我刚从下面的花圃回来,如果弟妹喜欢花草,不妨也过去游赏一番。那边属尚宫局管辖,有喜欢的可以让他们直接送去别苑。”
  他缓缓点头。
  “我就不再打扰,告辞。”
  元载泽走得十分干脆,看车马的方向也确实来自花圃。但这些已经都不重要了,他满心都在纠结对方口中的同窗到底是不是自己!
  白露回程时想了一路也没有任何线索,一来时间久远记忆模糊,二来也没有什么地方值得回忆。
  平心而论,虽然在家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日子远没有山中药庐里轻松快乐。他是家中独子,母亲疼爱他的同时也十分严格,尤其在督促读书进学这方面,一刻也不肯松懈。
  他不讨厌读书,却不喜欢书院,尤其是书院里的孩子,三五成群拉帮结伙,专挑胆小怕事的欺负。
  他的运气还算好,也难免三不五时被人围着阴阳怪气几句。
  仔细回想,他躲清静的时候时常觉得背后有人,但环顾四周却连个影子都找不到。家里人听了只说自己疑心病重,现在看来或许并非如此。
  其实让他心中忐忑的不是什么太子旧识的身份,而是偌大京城,自己遇到过的那些人,如今是否还会认出自己……
  又是孤枕难眠的一夜,白露清晨坐在床上发呆许久,只觉得这京城之行,一日比一日难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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