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白油肚条的做法是将处理干净的肚条煮软后,用猪油、大葱和姜蒜粒煸出香味,再和莴笋条一起烩制。
  童致和的拿手菜就是它。但现在,它前口丰饶的香气在童舒岚嘴里变得索然无味。
  宝华寺求姻缘灵吗?她的眼神背弃了身体,灵魂出窍,映出了一个此刻并不在场的身影,无声地给出了肯定的回应。
  可惜三口人围着一张方桌,各怀心事,其中的父母只顾着彼此传递消息,谁都未曾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萌动的春心。
  童致和不言不语,但心里的纠结,其实一点也不比周蓉少。
  这纠结的源头,就是那一场牌局。罗星那天在麻将桌上无意识就提了句遇见童舒岚的事儿。
  她当时说得兴起,在牌桌上感慨了好一阵,说“你家小童和我们家小鱼,现在关系真是好得很呢!”
  “两个人说昨晚聊天到很晚,年轻人就是好,一天到晚精神好,有说不完的话…”
  “难怪哦,上次我帮小鱼换包包,她包里的小票是和平镇?的什么馆?”
  “哎呦,我想起来周蓉你说过,小童就在和平镇嘛!你说这,诶!等等!老童你这八万我胡啦!”
  罗星那兴奋又带着点无心探究的劲儿,落在周蓉和童致和眼里,却激起了不小的波澜。老两口当时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没有接话。
  那个一直存在于他们隐约猜测中、却不愿去深究的“不确定”,似乎因为罗星这无心的话语,得到了一个指向明确的指示。但真正让他们感到无措的是:他们自己,真的做好准备,去面对和确认这个“不确定”了吗?
  此刻,女儿看似坦荡、实则带着警惕的反问,像是一个生硬插入乐句的休止符,让这场小心翼翼的试探戛然而止,气氛变得有些凝滞。
  童致和叹了口气,很长的一声…
  周蓉又拿起勺子,心思像压在这滚烫的热油之下,轻拨几下汤面,几缕热气受惊一般袅袅升起,悬浮在夏日炎热的空气里。
  周蓉把汤盛满,她一直就是家里的发言人,流动的空气自胸中吐出,刻意营造出平静:“原本是要去帮你问问看,可你爸爸后来又讲,觉得姻缘这事,自有天定,强求不得。”
  “我们就走了。”
  她说得落寞,搭配着童致和刚才的叹气,让童舒岚心里也变得不好受。
  父母的欲言又止,也许是一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茫然与担忧。
  他们像站在一条陌生的岔路口,父母也许想用自己走过的世界地图手册拯救她,也许看着那条崭新的未知之路,即使想跟上女儿的脚步,却也害怕踏错方向。
  休止符的意义是使乐章静止,而后再次呼吸,一切都重头来过。
  “市人社局离咱们家有点远…”童致和终于开了口。他换了个更实际的话题,又夹了一筷更大的虾球,放到女儿的碗里。
  “小鱼住那边吧?”罗星和童舒岚都讲过的事情,周蓉明知故问。
  周蓉怕自己再也不敢讲了,她连贯心声,带着自己的忧虑:“有时侯,妈妈也会想,小鱼是男孩子就好了。”
  这位发言人的话,是平地一声雷,遗憾的语气在童舒岚耳朵里炸得噼里啪啦。
  她紧握住筷子,圆滑的竹筷竟也嵌进指节的肌理,童舒岚不觉痛,也不觉自己正用力,刚才下咽的肚条反味回来,让她有几分干呕反胃的冲动。
  原来,童舒岚也没有自己所设想的那样平静。
  面对至亲之人这样明晃晃的不理解和完全不现实的期待,就算她已有了先发制人的心理准备,真实反应仍险些溃破。
  可这根本不好,一点也不好。
  有一句话是“我不是txl,只是我爱的人刚好是tx。”童舒岚一直无法被这句话说服,对她来说,性取向不是班级做好卫生就可以得到的流动红旗。
  她固执的因为陈瑜是个女性而对其青睐有加,她的目光只会聚焦于身为女性的陈瑜身上。
  她像千万个坚定的直女一样,刚好作为对立面而坚定呼喊。
  “不,幸好她不是。”
  这是什么话呢?反驳吗?筷子好像在她手里滑落了,或者捏得更紧。
  总之,成千上百次的预想都比不上现在来得动魄惊心。
  童舒岚清澈而执着的的眼睛闪着光,父母都在看着她。
  她不明不白地流泪,压抑许久的真实自我忽而展露。
  父母都开始恍惚。
  童致和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童舒岚出生的时候。
  在这更早之前,遇见的所有经验丰富的妇女都说周蓉这一胎怀相一定是个男孩,他便一直向着男孩的方向为孩子取名。
  可当婴儿呱呱坠地,护士抱出来说“是个千金”时,童致和愣在了原地。“童伟诚”这个名字显然派不上用场了。初为人父的喜悦夹杂着一丝计划被打乱的茫然,要报户口了,两人开始为女儿的名字发愁。
  童致和不善言辞,理工科出身,毕业后进了机械厂,整日与冰冷的数据和图纸打交道,在文学方面实在是个“半吊子”。他翻遍了《唐诗宋词三百首》,挑出十来个觉得文雅秀气的名字,念了又念,却总感觉要么太晦涩,要么不够响亮,始终不满意。
  周蓉怕他钻进牛角尖,便叫他来床边看看孩子。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婴儿被他们轮流抱在手中,仿佛一件稀世珍宝。周蓉腾出一只手,轻声道:“你呀,对孩子别抱有太多太满的期待。只希望她这辈子能健康平安、快快乐乐,人生路上能顺其自然,有些小愿望可以实现,我就觉得是最大的圆满了。”
  童致和不太熟练的托起软软的婴儿脸,还没他巴掌大,可那眼睛真亮呀,刚哭过了,现在又看着他不明所以地笑。
  也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厂里阅览室偶然读到的一副对联——“舒卷天真任岚霭,飞沉自得乐禽鱼。”
  他希望他的女儿,舒朗烂漫、自得其乐…
  “舒岚……童舒岚!”他念了出来。
  彼时,年轻的周蓉也点点头。
  对,就是这个名字了!
  女儿名字的由来他记了很久,居然记到了现在。
  童致和把碗里冷掉的虾球吃掉了,酸酸甜甜的,回味有一点点的糊香,他也回味那句诗最后的一个字。
  像是冥冥之中无法言说的注定…他又加深了些许迷信。但父母之爱子,本身就是一种信仰,信仰超越世俗的条框,唯一的指向是当事人的幸福。
  周蓉看向了他,夫妻多年,默契或许让两人想起了同一个初为人父人母的画面,那时,对孩子的要求只是一个如此纯粹的心愿。
  周蓉原本还有很多疑问,可她看着女儿忐忑而极力压抑眼泪的样子,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揪紧了。
  她莫名将手指按向自己担忧的白发之间。
  童舒岚也看她,一边想,那些白发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呢?也许真像史铁生说的,孩子的痛在妈妈那里,总是要加倍的。
  周蓉这些年来,无数次了解过这方面的知识,可山雨未曾来,周蓉便心有侥幸,始终不愿去触碰,她总是把想问的很多话都闷在心里,错失了真正了解女儿的机会,以及很多去爱的时间。
  周蓉深吸一口气,那些问题好像都在童舒岚刚才简短的几字回应里变得毫无意义了。
  她看看童致和,他靠在椅背上,早已偃旗息鼓无力招架。
  周蓉只好开口:“你长大了,马上要去新的单位,爸爸妈妈想……是不是该在离你单位近些的地方,给你买一套房子了?这样你上下班方便,也能有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
  童舒岚愣了一下,抬头,难以置信。这个转折来得太突然,她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完全抽离。
  童致和仿佛被这句话点醒,立刻挺直了背脊,斩钉截铁的承诺:“对!小鱼不是。那也没关系!”
  他顿了顿,看向童舒岚,宽慰她:“无论如何,爸爸妈妈都会给你买房子的!”
  童舒岚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鼻腔泛酸。
  人生几十载平静如水,一天里突然天翻地覆。
  童舒岚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感受到父母那份冲破一切困惑与阻碍也要保护她的爱。
  其实他们或许还不完全理解,或许内心仍有千般纠结,但支持她的决心,却已如此鲜明。
  “其实不用买…”
  童舒岚感动地说出上半句,还有些哽咽。
  父母却无暇顾及她,多年的默契总结出接下来的问题——
  周蓉挥挥手:“我和你爸爸要不要给你帮帮忙?想想怎么搞定你陈叔叔和罗阿姨?”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缔造了一个坚固的同盟。
  童舒岚晕头转向,她想,她是世间拥有幸运最多的人。
  作者有话说:
  本文属于儿童文学,禁止有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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