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因为你打开了我一直没有细想过的潘多拉盒子。”
卫仁礼低头盘着手机,把手机壳掰开再扣回去。
“我迄今为止的人生,都保持着对感情的克制。我坚信人生的一大重要目标就是拥有可观的收入,移民海外,和我的同性伴侣结婚,或者养宠物,或者生孩子,或者就我们两个,成为一个美满的家庭,我们两个成为一体,融入社会,对抗风险,永远幸福。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积极锻炼,饮食健康,作息规律,认真学习,做好财务规划,不干涉无关的因果,做一个非常,非常坚定的长期主义者。我克制自己的感情,不允许任何人来打破我的平衡,禁止自己感情用事以至于为了当下的快乐,坏了未来的美好愿景……
“我的计划里容不下意外两个字,所以,我从来不敢想,在实现目标之前,我就死。这个可能。”卫仁礼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咕哝,像是被掐断了,她闭上眼。
“一般人也不会忽然死的,而且你也说了你生活规律什么的……”褚宁赶忙找话来安慰,“我这样的毕竟是少数!”
“你之前体检过吗?你身体没有隐藏的什么高危疾病吗?你给自己买过保险吗?”
“保险……没有买,我只有一个人,我都不知道受益人填谁。因为好奇自己会不会生病死所以每年都体检,我没有——”褚宁认真地掰指头一件一件回答。
卫仁礼却摇头打断:“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循环这么多次,不光只有你会死,生活中每一个小细节,可能都会决定人死或者不死……深夜的一个念头,电影早几个小时晚几个小时,看不看短剧,有没有家人陪伴……过马路有没有看车,都会影响生死……你看待死那么豁达,因为你知道你要死,所以你制定好了计划。而我——如果我中间忽然死掉了,我所有,我所有克制的,牺牲的,付出的一切,都白费了!我也没有家人——我也是自己一个人!”
“我想……除了我家之外,大家都是这样活的吧,死的风险永远都在,大家都该怎么活怎么活,不能因为大家都或早或晚地死掉,就整天担惊受怕……”
“我不是这样活的!我不是这样过来的!如果我不是看着很远的地方,我就没有办法站在这儿!”卫仁礼踉跄着站起来,“我不能接受这一切都没意义!”
褚宁慌乱起身,脑袋却撞到轮椅,把轮椅顶了出去。
轮椅像条没牵绳的小狗,一路撒欢往道路另一头奔去了。
她赶忙去追,好不容易把轮椅扯回来,卫仁礼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褚宁推着轮椅,只能茫然而悲愤得原地大喊:“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也不是很好过的!哪怕我四十岁死,我也不敢谈恋爱的,万一我能和别人走到四十,那时候的悲伤,不是更沉重吗?你以为我就不怕吗?谁不会死?这是世上最公平的事了!或早或晚,你这个不知道死期的幸运儿,是你自讨苦吃——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你克制自己,你恨我干什么!我又没有对不起你——卫仁礼,你是个控制狂!我没有骂你,但你没办法控制所有的事情!我巴不得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体验一切了!而你,你以为命运是可以讲价的吗?你现在节省了不幸福,以后就会幸福吗?哪有这种等价交换!”
她推着轮椅格外碍事,像凭空长出四条新生的腿,越着急越六条腿打架调整不好方向,原地转圈圈找卫仁礼的踪迹:“而且你不是来救我的吗?怎么自己跑了!喂!难道我活着,你克制的那些就有意义了吗?你就觉得人能战胜命运了吗?天啊我在演话剧吗!人们都在看我,我可不想表演,你快出来吧!你读的书多,你看书找意义呗,什么莎士比亚或者哪个哲学家给你答案了呢?我,我高中都没读过,能和你说这些已经是要了命了,求你了,快出来吧!你脚踝不疼吗!”
忽然有个过路阿姨扯住她的袖子:“小姑娘,那个,那个瘸腿姑娘,是不是你朋友?”
褚宁定睛一看,卫仁礼缩小成一个点,甩着头发像是怒火攻心,虽然一瘸一拐,速度竟然出奇地快,正在直冲着河挪过去。
褚宁一脚蹬在轮椅后面滑了出去:“你别寻死啊——没意义就不活了吗?现在还来——得——及——”
第41章 你的想法
噗通——
在到达河边之前,轮椅撞到石头,褚宁速度太快,自己把自己甩了出去,摔在草地上跌了个大马趴。
她的喊声也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眼光,人不多,有两个阿姨已经冲上前把站在河边的卫仁礼扑倒,避免她跳河。
两个女孩一个人仰车翻,一个被阿姨们压在身下,都躺着看了天上的云,今天天气晴朗,晒得人眼晕,卫仁礼反复解释自己没有要跳河,阿姨们才一边劝说一边松开她,卫仁礼瘸着来接褚宁,褚宁也被扶了起来,轮椅撞歪了,哭丧着脸揪地上的草。
一个阿姨从包里取出瓶ad钙奶递给褚宁:“心烦咬吸管,别揪草了,人草地长起来不容易。”
褚宁赶忙撒手,不好意思地接过阿姨的好意,乖乖叼着吸管喝起来,卫仁礼在旁边听阿姨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教诲,大意是人生三万天,别和自己过不去,别寻死,好好吃顿好的,比什么都强。
这帮好心阿姨不知道卫仁礼发什么神经,也不知道褚宁怎么回事,两人嚷嚷只能听两耳朵,各自曲解成各自的意思。好意都热情地滚滚而来,在这夏天照得两个小姑娘都面红耳热,连连称是。过了半个多小时才把人放走,叮嘱吃顿好的,并且热情介绍附近哪家店好吃服务好。
推着一路走,轮椅还能艰难就业,从公园游荡出来到小吃一条街,从小吃一条街穿出去是公园另半部分,再穿出去才是大街上,就着阿姨们的热情洋溢,大夏天的中午,两人走进海鲜自助,什么都没点,先吃两碗冰稀饭。
也或许是之前聊着聊着情绪过于激动,这会儿都面色平静,谁也没说话,也或许是被阿姨们说得还没回神。沉默好一阵,各自去取东西吃,回来一看,一个吃一块小蛋糕,另一个吃个冰淇淋球。
卫仁礼先说:“你腿擦伤了,我下单了碘伏和创可贴。”
褚宁低头把筷子挪来挪去,一会儿并排,一会儿交叉,一会儿又仔细对齐:“所以你当时是要去寻死吗?”
明明不熟的人,自然地聊着生死大事。
卫仁礼把碗抬到脸前,用勺子扒拉冰稀饭,好一阵装聋作哑后,卫仁礼说:“我死在今天也没什么不得了的……死,也解脱不了,我还是在循环中。”
褚宁在碗里炒她挖来的冰淇淋球,把它炒成一团色素混杂的糊糊,再吸溜进嘴里去。
相顾无言着,店里闯进来个外卖员匆匆擦肩而过,卫仁礼叫住人接了快递,递给褚宁。
褚宁自己处理着伤口——其实一点也不严重,已经结痂了,褚宁就抱着膝盖装模作样地用棉签划来划去。
卫仁礼说:“你刚刚追着我冲下来,我感到惶恐。”
“啊?”褚宁不敢抬头,继续用棉签在膝盖上打圈圈。
“因为我满脑子都在想,刚刚你可能会忽然就以一个诡异的姿势从轮椅那头摔过来,掉在河里。明明很浅的河道忽然就能把你淹死——或者就非常倒霉地撞在大石头上,然后当场脑袋流出血来。”
“啊……”褚宁抬起头,“我没事的。我还被你吓了一跳呢。”
两个很不熟的人又沉默下去。
过会儿,褚宁说:“要是我害你,对你的目标产生怀疑,让你之后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也不知道怎么弥补,很抱歉。”
“没关系。”
“大家一般,不会非常焦虑地想着死,不会把‘死’列为人生的计划的。我不觉得你有什么问题,继续做你自己不是很好吗?你就是这样,很上进地活着……”褚宁坦言。
“你又不了解我。”卫仁礼苦笑,终于起身去取餐区挑拣点正常食物了。
留下的空座位旁歪着轮椅,桌子上落着半碗冰稀饭,碗沿水珠往桌子上淌。
人瘸着腿站在那里,脚尖虚点地。
褚宁起身过去问她吃点什么。
卫仁礼取了一点三文鱼刺身放在盘子里:“阿姨们的推荐还不错,看起来都很新鲜。”
“我吃不来这种漂亮饭。”
“你会用猕猴桃炖牛肉,挺好吃的。”卫仁礼要了一份海鲜饭,拖着步子坐回座位。
“放山楂也可以。”褚宁随便拿了点东西,开始说起自己的炖牛肉,刚开了个头,又住嘴了。
卫仁礼抬抬眉毛:“晚上去你家吃,方便吗?”
“方便的。”
终于有了点吃饭的样子,卫仁礼吃得很随心所欲,褚宁食不知味随便嚼嚼,过会儿撂下两只蚌壳,褚宁说:“要是我能在循环中就好了。”
“借机体验不同的人生吗?”
“你真了解我……”褚宁笑笑,“但也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