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真正的心理治疗,很难不戳到患者的伤口。
将疤痕撕开露出烂肉、再一点点除脓消炎的过程,非常煎熬,患者有时会厌恶和医生接触。
宁恋太顽固,不允许别人轻易干涉她的生活,孟竹笙才不敢下手消除病根的。
我不那么认为。您的陪伴立竿见影,像一颗定心丸。或者说是我的锚点,让我有了方向,而不是在茫茫大海上乘一方小舟乱闯。
宁恋的冷幽默,很容易让人分不清,她是否在开玩笑。
孟竹笙姑且将其视为夸奖:
唉,不能总惯着病人啊。好的医生要适当严厉。
是吗。
宁恋不置可否。
你享受我的陪伴,可你还是不对我交心。我感到和你之间有隔膜。
毕竟只是网络维系起来的关系,会轻而易举地破裂,如一栋风化的废楼,风一吹墙面就簌簌脱落。
啤酒喝光了,宁恋身体前倾,把空罐子丢进靠近孟竹笙的垃圾桶。
她好像怎样都无所谓的。
无所谓医生的否定,无所谓关系的停滞。
永远漫不经心地附和,声音带着酒意弥漫的微醺。
孟竹笙突然认真地问:
是啊,仔细一想我们在此之前都只是网友。那我在你心里扮演着什么角色,是寻常的消遣吗,是可靠的助力吗?满足满足我的好奇心吧。
她为什么想得到答案?
她不清楚。
总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该是医患或者朋友那么简单。
在她紧迫的逼视中,宁恋不紧不慢地坐回椅子:
我觉得孟医生你,是我幻想出来的天使。
重点是幻想,是虚假的,对吧?那天使在你的观念里是好是坏?
中立角色吧,和神在一个阵营,帮祂散布威压,也传播恩典。
好天马行空的对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顺便一问那恶魔呢?
我就是恶魔,不为恋人的下跪挽留而驻足,不为母亲的猝然离世而流泪。
当心,你那很有可能是人格解离。与周围环境和自我身份脱节,对亲友表现出无法共情的冷漠
宁恋正要答些什么,手机响了。
是族里的长老姜菱灯。
她把屏幕摁灭了,没有接那个电话。
有人找你,你不想去。
孟竹笙是理解她的,毕竟对她的病情和诱发因素事无巨细地了解过了。
嗯,但我必须去。今天就到这里吧。改日再来拜访。
宁恋把新印的名片分给孟竹笙,宣布到此就足够了。
居然还有下次。你对天使的评价,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正是对不喜欢的才能信任。爱让人有了软肋。它就是一把剑,专往弱点区域扎。
我总是无条件地接纳你的奇谈怪论,到底谁才是主导者呢?太霸道了吧
孟竹笙弹了弹名片上职位的区域,字正腔圆地念出宁总。
今天又让宁恋无功而返了。
身为医生,她很难不叹息。
但宁恋神采奕奕的,好像不觉得白来一趟。
于是孟竹笙两手一摊:
也罢,医生总是为病人好的。能让你心里舒坦,就算我有功。那么,就说再见了吗?
嗯,我要赶回老宅布置,完成之后再补一觉。刚回国,今天就破例吃一颗安眠药吧。
哈哈,你会睡得很好的。
谢谢。
脚步一顿,宁恋又停住了:
临走前有件事
什么事?
2号房间是催眠室吧?请催眠我。让我只作为现在的我存在吧。
第7章 进退两难
宁恋要求对她使用催眠疗法,让她忘记伤痛的过去。
孟竹笙恍然大悟,原来她到这里的真正目的是这个。
藏得好深啊,宁总。浪费一个小时和我七拉八扯,早说你是为了获得特殊的治疗不就省事了吗?
孟竹笙没好气地拉开椅子,一马当先往前台走。
资深心理医生被精神病患当猴子耍,说出去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亏她满脑子在想,宁恋是不是和她交情超出常人,才会飞机刚一落地就来见她。
宁恋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
催眠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我以为你猜得到,患者来拜访是做什么。
呵呵,谁能猜到你一肚子弯弯绕啊?先付费吧,宁总。我开的账单是很贵的。
嗯,钱不是问题。我付得起。
那可真是太好了。
孟竹笙在前台落座,按亮电脑,哐哐哐地敲字录入宁恋的治疗信息。
她调出来一份长长的病历,是从三年前就开始积累的。每次治疗方案一栏,她给出的都是[视频效果不佳,期待与患者面聊]。
这一次不一样了,变成了[患者要求使用催眠手段,予以同意]。
来吧,签个字。
她站起身,让出椅子给宁恋坐。
被耍了不爽,她给宁恋增加了10%的服务费,狠狠宰了一顿送上门来的冤大头,这才解恨。
其实,她也没什么好恨的。
是她自作多情,宁恋并没有给她暗示。
但谁让她就是恼羞成怒了呢?
看着宁恋毫无怨言地接过触控笔,她又遵照流程补充说明:
虽说我不觉得会有风险,但这种治疗方法在外界的接受度并不高。让你签字,是防止你家人得知了前来闹事。
我没有家人了。剩下的都是合作伙伴,为了共同的利益行事。
唰唰,宁恋爽快地签下了电子签名,把笔还了回去,离开位置。
长老姜菱灯的来电提醒了她这一点。姜家人某种意义上不算是她的亲人,是监视她的眼睛。
她们,以姜乐为主谋,无声无息地渗透她的生活,对她的动向了如指掌。一旦她脱离掌控,就会有人催促她走回正轨。
尤其姜乐对宁母的死讯乐见其成,绝对不可以信任。
听了她的话,孟竹笙又有点心软:
你回国是要担任姜氏集团的总裁吧?那种百年企业底蕴丰厚,确实水也很深
总归不是龙潭虎穴。您就不必替我操心了。
体谅的话被打断,孟竹笙有种被冰凌刺伤的错觉。
她望向宁恋的眼睛,是一汪寒冷而洁净的幽潭。
她伤脑筋地皱眉,不确定是触发了宁恋的心理保护机制,还是对方天生如此,只能嘴上不饶人地调侃:
好吧。进2号房间来。反正你不领我的情,我们就公事公办吧。
她自认为是理解宁恋的。
熟知她的病史,能大致摸清她的思维逻辑,也能隐隐感知到她不曾明说的情感诉求。
但依然理解得不够透彻。
看似清澈见底的水,如此深不可测,宁恋会容忍她进一步地解析自己吗?
打开2号房间的门,孟竹笙想到这是一个机会
她可以在催眠期间问一些问题,一些她通过搜集历史录像无法获得答案的问题。
比如,她就很想问问宁恋,录像没有保留的那部分偶像时期的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台下会与台上差别很大吗?
她也想听听以宁恋的口吻,是怎样描述她的前任的,会是被滤镜蒙蔽了双眼,只能看到浑身的优点吗?
我会使用录音笔记录全程,孟医生,您不介意吧?
宁恋的话犹如兜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当然不介意。放心,我不会把你当作实验素材随意研究的。
孟竹笙掐了一把手臂,莫名其妙的亢奋褪去,终于变回了平时的她。
她是有医德的。她想。
不会对病人出手。
但她忘记了业内的规则,医生对患者产生了不该产生的情愫,就应该主动把患者转交给其他医生负责。
在没有按规矩做的那一刻起,在觉得自己能够处理得当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是失职的心理医生了。
催眠开始了。
有着轻微自闭倾向,排斥人际交往,并在此基础上得了ptsd的宁恋,接受着孟竹笙的治疗。
*
催眠花了一段时间。
太阳越来越毒,从正东方渐渐向正南天空的最高点移动。
和以往不同,结束会话,不再只留下熄灭的电脑屏幕。
孟竹笙把宁恋送到门口,问她要不要搭自己的车,被拒绝了,后退两步,也还站在落地窗内注视她的一举一动。